小花本人面无表情,倒是招弟忧心忡忡:“他们是不是真的欺负你?”  小花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那她们说的那些活儿都由你干吗?”  “那是真的。”  “那你还说没欺负你!”    小花笑了:“这叫欺负吗?我在家里干的那些活,哪样不比这些重?脏?我抓大粪种土豆的时候都没觉得脏呢。这算什么脏,又算什么欺负。”  她说的有理,招弟看看自己的双手。它们也一样。  她沉默了一阵,又说:“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刁难你吧。”    小花摇摇头,看好友担忧,就说:“其实他们人挺好的,”  招弟瞪大眼:“挺好的?他们可是一帮流氓!”  小花想一想:“对,的确是流氓,”她向前努一努嘴:“我可觉得,他们比他们更好。”  招弟眼睛瞪的更大,眼珠子都快跑出来了:“虽然我也不喜欢这些同学,但这些同学至少是正常人。”    “他们也是正常人啊。”  “老天爷啊,你见过哪些正常人像他们一样,出口成脏,打架斗殴,到处惹是生非,对着女孩子吹口哨,动手动脚。你又见过哪些正常人像他们一样,无所事事,天天骑着那些吓死人的摩托车在路上横冲直撞,搞的到处乌烟瘴气。还有哪些正常人像他们一样,会收什么保护费?”招弟一向话少,这次一口气说这么多,真让人意外,看得出来,也是真心担忧她。    小花很认真的想一想,说:“你说的这些,有一部分确实如此,但其他那些,我们又没有亲眼所见。”  招弟叫道:“没亲眼所见,不代表就不是真的!你才跟他们认识几天?!老天爷,你怎么了?被洗脑了吗?”    上课铃声响了,打闹的教室安静下来。  她们两人也立噤声,双双埋头做回沉默的隐形人。  只是招弟犹不放心,在课桌底下轻轻握住小花的手,悄声道:“你可别学的像他们那样,也弄一个花花绿绿的脑袋来,我可受不了。”    小花笑起来,也握一握招弟的手心:“你知不知道烫一颗那样的头有多贵?我怎么会呢?”  要八十八元。还是折后价。  在当下这样的一个县城里,这个价格算不得便宜。  所以流氓算她二十一天的工钱,才叫她吃惊。    流氓,流氓,也叫混混。  那帮流氓小混混,这是最常见的叫法。  谁被打上这种标签,就不再是好人。劣迹斑斑,横行霸道,嚣张跋扈,为所欲为,让人又怕又恨。没人敢真的招惹他们,却可以在提起他们时,都用上鄙视轻蔑的口吻。  可是他们真的一无是处吗?真的那么糟糕吗?    小花自有她自己的认知。  红毛的二狗话最多,有时候显得聒噪,最符合人们口中的混混模型,还有点仗势欺人,颐指气使。  黄毛的发财是四川人,动不动说你个瓜娃子,老子日你仙人板板,喜欢蹲在店门口,喊路过的女孩儿:“幺妹儿,来哥哥这儿洗头嘛。”  蓝毛的铁蛋,一身肌肉,好像泰山,却沉默寡言,很少发言,听到好笑的事,就嘿嘿嘿的笑,愈发像泰山。  狮子头一样的春燕呢,看上去很老成,但实际年龄才十六岁。比小花小多了,嘴巴里永远嚼着口香糖,吧嗒吧嗒的,时不时吹一个泡泡,对小花说:“你比我大怎么了,还得管我叫姐。不服气?出去单挑!”不高兴和很高兴的时候,都喜欢用老娘这两个字。  还有店里的其他男孩女孩,外表看上去都不伦不类,男孩子蓄长发,女孩子烫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发型,看起来张牙舞爪,个个叛逆的不行。    可是这样一群人,只因为一个干净的地面,一顿可口的饭菜,就轻易的接纳了她。  没有人对她恶言相向,也没有冷嘲热讽。  招弟说的对,她才认识他们几天。  不够了解,所以不能底气十足的为他们辩护。    但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人都有两面,甚至多面。  推己及人,不可以以貌取人,不能听信片面之词。  她知道的他们,就是这样子的。  没有那么坏,没有那么糟糕。    还有他们的头头,那个流氓。  他好看,但冷漠——对她冷漠。  看得出来,他不喜欢她。这也难怪,她咬了他,把他的项链掉进了河里,弄脏了的他的新衣服,还欺负过他正追求的姑娘。他不喜欢她是对的。可他从未刻意刁难过她,而且支付工钱十分公平大方。  仅此一点,已经难得。  他们不坏。  恩,就是这样。    可他们的确也有不好的地方。  譬如招摇,譬如打架。    那是一个雨后的下午。  雨下了几乎一天,气温十分凉爽,店里生意冷清。  流氓和二狗他们都没有出去,全部窝在店里,打了一天的牌。到了下午,雨停了,都跑到外面透气。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远处江水荡漾,微风轻抚,青山葱郁,夕阳斜照在江面上,金光点点。    发财深深吸一口气,然后说:“个瓜娃子,这时候好想吃个火锅唱个歌。”  二狗在一旁附和:“火辣辣的锅火辣辣的歌。”  这一说,把所有人的馋虫都勾起来了。    夏天嘛,大家都知道,晚间和凉爽的天气里,胃口最容易打开。这帮胃口正好的小伙子小姑娘们马上热火朝天的讨论起来。什么香辣锅,麻辣锅,烤鸡爪,蒜蓉茄子,碳烤鱼,涮嫩蛙,平板大虾,刷一层红红的辣椒油,再撒一把红红的辣椒粉,哇,辣的舌头发麻喉咙发痛,好爽好爽。    突然听见一声:“那就去吧。”  回头一看,是流氓倚在门上说出这句话。  他是老板,此话一出,如同天籁。  众人欢呼一声,马上冲进去脱围裙,理头发,关下门窗,兴冲冲准备出发。    小花也从店里出来,准备回学校去。  谁知春燕拉住她:“你不去?”  小花摇摇头。  当然不去。那是他们的聚会。    春燕却瞪起眼睛:“你什么意思?老大请客,你不给面子?”  流氓的眼风扫过来。  小花有些窘,说:“不是的。我……我得回学校去了。”  “急什么,时间早的很。吃完再回学校,也来得及。”  二狗说:“你不会不敢跟我们去吧?”他嘻嘻的笑:“你是好学生吗?”  发财说:“幺妹儿,一起克。”  大家都看着她。    小花第一次被盛情相请,不知如何应对,只好点点头。  她也想尝尝他们说的那些的东西。  说出来可能没有人相信,她如今长到快二十岁,却从来没有下过一次馆子。  他们说的那些东西,她听过,却从没有吃过。    原因?太简单。  没有钱。  也没有人带她去吃。  家里有饭有菜,吃饱就好。谁有闲心带她去吃那些?即便有那个闲心,也轮不到她。  眼下得了机会,趁机见识一下,很好。  她不会吃很多,每样看一看,尝一点,知道是什么样子的,什么味道的,就可以了。    店里究竟有多少个人,小花没数过,也数不过来。人员并不固定,除了员工之外,还有他们的一些朋友也常常过来。一行人决定好了去对岸那家新开的火锅店,就发动车子,出发。  两个人,或者三个人一台车,五六部车轰隆隆一齐驶过街道,那阵仗,真有几分气势磅礴。约好了似的一起催油门,一起按喇叭,惊的路边的狗弓起身子跳的老高,然后一溜儿跑的老远。有小孩子跑出来看,有人在骂。他们当然都听不见,听见了也无所谓。  春燕早早爬上了流氓的车子后面,双手撑在流氓肩膀上,整个人站起来,迎着风,嘴里呜呜呜的欢呼。  好似狂欢。没有禁忌。    小花坐在店里一个男孩子的车后,紧紧抓着身后的扶手,不敢乱动。  车子过桥。  驶到桥中央。    桥边的人行道上突然出现一幕:一个老人身边放着一只箩筐,筐里装满这个季节正成熟的蔬菜。  很明显,他想在桥上叫卖。  像他这样的人很多,周边乡村的农民自家园子里的菜吃不完,就趁不忙的时候,采摘了,卖给县城的居民。也有人以此为生。挑着或者背着竹筐,佝偻着背,赚一点小钱。    下过雨的青菜碧绿喜人,上面的水滴一颗颗晶莹剔透,十分新鲜。  老人面前站了两个青年,光头,露出青色的头皮,正在买菜。  小花他们的车队疾驰而过的时候,听见这样一句:“老子还要给钱?”  原本应该听不见的,可是他们的声音很大,带着狂妄和嘲笑。    小花他们的车子真的很快,刷一下就过去了。  可是,突然,又刷一下停下了。  一片急刹惊起桥上停歇的鸟儿。  很多人循声看过来,包括那两个光头。  然后他们的脸色变了。    其中一个瘦点的一只手里拎着把青菜,一只手里拿一根黄瓜,吃的正欢。一看到停下的车队,他就把黄瓜放下了。  流氓坐在车子上,一只脚支地,没下车,回头问他们:“你们老大呢?”  光头神情戒备,“你有什么事?”  流氓说:“好久没看见他了,问他好。有空喊他一起打牌。”  光头松了一口气,笑道:“那没问题。”  流氓也笑一笑,指指他们旁边的老头:“买东西,要付钱,也没问题吧?”    一个光头一动,就要开口,另外一个忙拉住同伴。他聪明一点,审时度势,知道此刻敌多我寡,不宜轻举妄动。很顺从的掏了钱,交给老农。然后拱一拱手,拉着满脸不服气的同伴转身走开。  老农对着二人背影啐一口:“一帮流氓混子。”  又回头看看他们。    流氓早已转过脸去,他看看天边的夕阳,又望一望碎金点点的江面,说:“哥想散步。”  春燕立刻响应:“我陪你。”  其他人也纷纷下车。他们把车子在路边安置好了,走到人行道上,打打闹闹往前走。金色的余辉洒在他们身上,把那些五颜六色的头发照射的更加斑斓多彩,那画面有点滑稽,但也有点美好。    小花走在最后面,她突然觉得在桥上这样漫步的场景有点像前不久电视里热播的一个电视剧的一幕,她一时想不起来,就回头看看。  这一回头,她就忍不住啊了一声。  因为她看见,那两个光头又站在了老农面前,正向老农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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