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江月洗漱完毕,关了灯,躺在招待所的床上,放空了思绪。她略微动一动身子,身下的床板就“吱呀吱呀”发出腐旧老迈的声音。 她又想起先前杨明华提到的二连连长石毅。军校生,上尉连长,会是她认识的那个石毅吗?那小子和她同岁,同年考进同一所军校,算一算,军校本科四年,出来三年,年限正好。江月心里生出一种难言的期待。 七年前的夏末,她刚刚到学校报了名,第二天就被军情部的人秘密接走,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七年来,她只和养父母通过五次加起来不到十分钟的电话,与其他相熟的人完全断绝了联系。 江月打心底里希望,能够见一见过去的朋友。怀着期望,她很快就陷入黑甜乡。 周宁刚好有事,到底是没抽出时间见一见江月。杨明华安排政治部的一个姓王的干事送江月去一营的驻地。 王干事性格不错,又有杨明华的态度打底,面对她的时也没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这让江月略松一口气。她很清楚自己在102团是个异类,也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但能少一点儿带有消极意义的关注总是舒服的。 一营的驻地距离团部不算太远,坐车不到半个小时。江月与王干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了没几句,就到达目的地。 一营长郭岩从昨晚接到团部电话,知道江月已经来了,心里就堵得慌,脸黑漆漆的拉得老长,看得教导员和副营长都躲着走。 那天石毅和团长打完电话,就到他跟前诉苦了。两个人是一百个一千个不乐意,他还又和团长扯了半天皮,可也没办法。教导员好劝了几回,也没能把他心里窝的火给卸掉,得了通知反而烧得更旺了。 石毅还在新兵连那边,郭岩强压着心里的埋怨一个电话把二连指导员张桐拎过来,交待他赶紧倒腾个地方出来好等人来了能塞进去,就气哼哼地把人撵走了。 江月跟着王干事敲开办公室的门,才刚进屋,敬礼说了声“营长好”,就见郭岩一脸斜眼撩了撩眼皮,没什么好气地和王干事说道:“这是文工团出来的吧!” 这就是个大麻烦,长得再讨人喜欢也是个大麻烦。看那身形跟柳条似的,让她负重跑个五公里,还不得把腰给压折了? 江月想撇嘴。她来102团之前就预想着自己不受欢迎,昨天也领教了团长的下马威,这会儿还是被一营长的耿直给噎了一口气。她又没砸他的饭碗,什么都还没干呢,他怎么就一脸阶级斗争新动向?这火气也太大了,他就不怕怄得牙疼吗? 王干事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想到他一上来就“开炮”。他尴尬地看了江月一眼,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郭营长什么时候这么风趣,哪儿能看人家江月同志长得漂亮,就夸人家是文工团出身啊?文工团只有级别没有军衔,江月同志可是货真价实的少校。” 好不容易把话圆回来,他心里有点儿想骂人:知道你不乐意,可命令下了,人也站在眼跟前了,就算人家是发配过来当炊事员的,可军衔还在呢,好歹面子上过得去啊! 郭岩闻言冷哼了一声,看了看王干事,又看了看从一进门就笑得很甜美的江月,意识到应该给女同志留点面子,到底没有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但也没什么缓和的意思:“什么风趣不风趣的,我就是个粗人,不会说漂亮话。” 王干事心里呵呵笑:粗人?102团谁不知道,三个营长里,就属你郭岩郭营长肚子里的弯弯绕最多。 江月向来是个人敬我我敬人的脾气,适时地接过话来,不紧不慢温声笑道:“要是长得漂亮能让营长您高看我一眼,我还真的挺想让您多夸我几句的。” 王干事看着郭岩瞪着眼睛的憋气模样,险些笑出声来:让你狂,吃软钉子的滋味儿不好受吧! 张桐接到命令,从训练场上过来,在门外打了声报告。推门进来,就感觉屋里三个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劲儿。营长的脸比昨天晚上更黑更长,以前打过照面印象中很稳重的团部王干事表情古怪,像是使劲儿忍着什么。此情此景,那个从来没见过的长相温婉秀丽的女军官怡然自若的样子就有点扎眼。 张桐心里有了数,这就是那个被发配过来的女少校江月了。就是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惹得营长脸色这么难看。 郭岩抬眼见了张桐,不耐烦地招手:“来的正好,赶紧的过来,把你的人带走。” 张桐无语地看他一眼,朝江月走过来。江月拦住他敬礼的动作,主动问了声指导员好。一个军衔高,一个职务高,还真有够为难的。 也不等张桐开口,江月就非常体贴地拜托:“麻烦指导员带我回去了。” “职责所在。”张桐温和地点点头,然后用问询的目光看向郭岩。 “看什么看,赶紧走。”郭岩挥手,活像是在赶苍蝇。 江月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看着张桐的眼里露出些对郭岩的无可奈何来,张桐没忍住,嘴角翘了起来。 江月是有意和张桐拉近关系,消除隔阂。马上要到他手底下干活了,总不能让他和郭岩一样怀有很大偏见吧。 江月和王干事道了个别,又若无其事地和郭岩招呼一声,赶在郭岩火气爆发出来之前离开。才刚把门关上,就听见里面怒气冲冲的声音:“她这是故意和我挑衅呢吧!显得我堂堂一个营长无理取闹,和她过不去?” “说对了,还真就是故意的,谁让你先吹胡子瞪眼不好好说话的?”江月在心里答应道,“我只是顺水推舟,消除一下张桐的成见。” 江月稍稍眯了眯眼睛,遮住飞快闪过的狡黠。 张桐有点儿窘,一面引着江月赶紧离开,一面道:“咱们营里全是男人,平常说话都硬邦邦的,没什么顾忌,江少校可能不大习惯。等回了连里,我得给他们提个醒。” 江月暗自赞叹,这位不愧是是搞政工的,这话说的真有水平。她笑道:“直来直去没什么不好的,简单,不用想太多,我还是很喜欢这种氛围的。” 张桐转头看她一眼,清晨的阳光刚刚落在她姣好的脸上,照出莹润的光彩;纤长的睫毛蝶翼一般轻触,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眼睛里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却又在顾盼之间留转着清亮晶莹。 张桐不得不承认,他非常意外。江月的长相让他意外,江月在办公室里的举止让他意外,江月这句话,更让他意外。没见到江月之前,他有过许多猜测: 女军官大多都有那么点儿傲气,这位才二十五岁就升到少校,想来不太好相处;能因为犯错被撸到炊事班,应该也不是安分脾气好的人;被放到炊事班里做饭喂猪,她的心情肯定也不会好;女人的体能天生就比男人差一截,日常训练十有九也跟不上,是拖后腿的料…… 这么几条一结合,基本可以断定,这是个没法吹没法打,沾一沾就惹一身官司的人形刺猬。 哪成想,江月表现出来的样子与先前的猜测大相径庭。就目前看来,她竟然性格很宽和稳重,说话做事也很有章法。她没有因为扛着少校衔就有骄气,营长态度不好,她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对将要到炊事班去当伙头兵这件事也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这些别说他没有预料,就是营长恐怕也万万没有想到。 张桐心里思量着,脸上不动声色:“那就好。” 虽然第一印象不错,算是开了个好头,但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还得往后看。说几句好听话不算什么,实践出真知,日久见人心,可千万别是装了这么个样子出来。 江月是干什么的,眼神从他脸上过一过,就把他的想法猜了个透。不过她又没打算来这儿混日子,更不会和他们对着干,只要他们别把情绪像郭岩一样明晃晃地摆在脸上惹她的眼,她真不在乎他们心里怎么看。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连里安排给江月的宿舍是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单间,屋里一张架子床,一张小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放东西的铁皮柜。看着很简陋,但江月清楚,这在基层连队,已经是奢侈的豪华间了。 床架比起团部招待所的没结实到哪儿去,用点儿力晃一晃,就发出细碎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铁皮柜上有些部位的漆皮已经褪了颜色,露出点儿锈斑;桌椅倒是完好无损,就是上面的油漆没有光泽,看着脏兮兮的。 江月把背包放在床上,站在桌边,手指在桌面上蹭了蹭,意料之外的干净,没有半点儿灰尘。 “这桌子就是年头久了,看起来自带脏。”张桐看见她的小动作,笑了,“石毅见天儿擦,也擦不出底色来。” 江月一下子就提炼出重点:“这是你和石连长的宿舍?那你们住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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