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那日,山里正下着雨。迟麓虽说只是个小山,但许多的小山聚集在了一起,便很有些气派了。山里的气候和镇子上不一样些,也没打几声雷,说下就下了。    雨来得突然,下得猛,竹林里,叶片让雨打得又清又亮,簌簌地颤抖作响,一整个林子都是如此,那声音十分好听。    下过雨后,山间地里隐着的泥土芬芳便喧嚣呈上了。石桥下的水流涌得急了,水位也高了,坐在桥上,晃荡的双脚会被急流沾湿。迟麓书院的青石板路年数已久,如今已分辨不明墨青色了。    石板条让每日上上下下的人们踩得光滑圆溜,凹下去的地方如一个小小的浅洼,蓄满水,十分湿滑。    石板破裂处,飞尘带来了泥土,又经这山间雨水和早晚露珠滋养,好些地方都长出了小小盈盈的可爱植株。    读书人少信鬼神,即使是女学子,亦有读书人的矜持,怪力乱神之事向来敬而远之。    只那日林中大雨,山中烟雾飘渺,耳边只余雨声大作,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真的在梦中,还是在这如若桃源的现实之中。    桥上临岸坐着一白衫妙龄女子,白皙的胳膊流光溢彩,左手执一烟青色油纸伞,双脚于桥下晃荡,脚腕上系着一红色铃铛,随着其轻微的晃动,惑人心神。    那伞挡着,人们很难窥那女子真容,却见得水边一双十分美丽的脚。那双脚小巧可爱,肌肤呈软软的乳白色,肉肉多一分则过于圆润,少一分则憔悴。其线条流畅犹如画家笔下的如黛远山,粉嫩的圆圆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如一颗颗剔透的石榴粒。那小脚如鱼在水中游晃,出水的那一刻,披带着一层透明的清水,更衬得那小脚鲜活灵动。    不见那女子容貌,仅以背影和脚,便美得如同这山间薄雾化成的灵精,乘这个雨天出来玩水,大抵不是人间的女子。    那个雨天,在那通往山下的青石板路上,赵崇赵先生啪嗒摔了一大跤,于石桥上愉快嬉戏的家伙,竟注意到了那边的情况,敏捷地飞奔去赵崇先生的身边,在其滚得更远之前,如同笊篱兜住了一只沸腾出锅的饺子般,兜住了赵先生,如此,还不忘撑着伞,保自己身上不淋湿。    她蹦蹦跳跳地打着伞,拽着先生,一路下山去了。期间人们听见向来于书院之中不苟言笑的,常年端着长辈脸的院首先生,大小声的哎呦哎呦,远远地还能听见一些零零散散的话。    “。。。不是不让你出来吗?。。。。。。”这是赵崇先生的略带些恼怒的声音。    “你这老头。。。且让我出来逛逛又如何?”那家伙的声音活泼跳脱,言语中还带着得意,“我还救了你呢!”    再远,便听不到了,两人渐渐消失在雨中,隐约只能看见那女子腰如束素,乌发如杭绸垂于身后,素腰与垂发之间形成了一块空间。    女学子们这才知道,原来这位不苟言笑的先生,脸上也还是会出现另外一种表情的。众人想来,先生若是一边捂着屁股疼得哇哇叫,另一边脸上依旧严肃,倒才是奇怪的。    迟麓女院的先生们,除了在女院执教主要课程外,在男院缺先生的时候,也会去任教一二,  担任一些少重要一些的课程的先生。比起在女院时的严肃,赵崇先生在男院时才叫不苟言笑,下了课堂,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便夺门而出了,学子们再想缠住他问些学问,这位先生早就连影子都没有了。    迟麓书院过年的时候也给学子们放假,这连日的南风,带来了潮湿和开春,三水镇经过一冬的蛰伏,如同苏醒过来一般,迟麓书院便也开学了。    如今,已经是四月初,可年后,迟麓便再也没看见过赵崇先生了。仿若那雨天里的一大跤后,便不见踪影了。    于此同时,赵先生家中有一甚是美貌女儿的传闻,亦如被春风吹开的花香一般,在女院的小范围内又悄悄地传开了。    **  迟麓山脚下,是一大片住宅区。赵宅,就坐落在山脚下的的清岳街区里。下了山,穿过山脚下一层薄薄的树林,走上一小段路,左拐的第一个路口,便是清岳。    这片街区,多读书侍墨人家住在这里,因此,这里是有三水镇有名的文人坊。    清岳街区是一片老街区,老到许多地上铺的砖块都零星不见了,马车走过的时候,车厢被颠得左右摇晃。这片街区旁边就是三水镇最大的一片商区,罗文街。    罗文街素日里极为热闹,夜晚向来灯火通明,骡马车辆的喧闹声每日至夜深不歇。清岳与罗文之间隔了一道浅浅的河流,河流两边植着的树,泰半是在迟麓山上见过的。    从罗文坊步行至清岳街区,只觉喧闹声顷刻弱了许多,转入了另一个安静的世界一般,然实际上,也不过是几步之遥。    赵崇为教书先生,并无权势和富贵,是以赵家在清岳的街区里,算是小一些的。赵家自曾祖一辈便住在这个街区里,如今住的房子,已不复最开始的样貌了,挨过了几十年的风雨吹打,又经过一代一代当家人的修缮,方呈现如今的外观。    赵家勉强将府里分为前后两院,前院为赵崇自己的日常起居会客之所,后院住着他的女儿,闺名令然。赵崇素来不许她随意出门,最好便是呆在家中不外出。    这家伙平日里倒也安分,只是有时候兴趣来了要出门,怎么也拦不住,如同一个三不沾,滑不溜秋如泥鳅般。自一个月前高烧醒来之后,这孩子便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可具体不一样在哪里,连他这个当父亲的都说不上来,好像除了爱吃了一点儿,爱睡觉了一点儿,也无甚大的不同。    ***  一月之前,那时间尚是二月下旬,乍暖还寒之时。赵家令然受风之后,竟发起高烧来。高烧三不退,昏迷不醒,大夫甚至说出了若是三日内再不醒转,就请赵家早日准备小姐身后事的话来。赵崇听罢泪流满面,几欲仆地。三日之后,就在赵家众人都绝望的时候,这具身体再睁开眼,已然物是人非。    她记得自己犹如身处在一片熊熊燃烧着的火海之中,周身的火苗如同蘸着毒的利刀,一下一下割在她软软的肚皮上。    初始她亮着爪子,尚有力气抵抗,试图寻找可以突破的地方,可又哪里有生门。身体里的力量就犹如火中迅速流失掉的水分一般,没过多长时间,她便开始昏昏沉沉。    耳边刮着草原上涩然冰冷的罡风,巨大的战旗被吹得卷曲着,丝溜溜地作响,将死的愤怒,委屈和不甘一时间交织着达到顶点。    她嘶吼着反抗,意识却越发昏沉,她咬破自己的舌头,任腥鲜的血洗流入她干涩得如同被刀割破的喉咙里,舌尖的疼痛让她保持了短短的清醒。当她用尽了身体里最后一分力量,连眼眶里的眼泪都烤得蒸发后,解脱地笑了。    就是可惜了她每日小心爱护的皮毛,定是都被烤焦了。    太难看了吧。    很意外地,她的意识竟然还没有散。这让她有些郁闷,都烧成这样了,活肯定是活不了了,那就是要当鬼了。可是她只听说过人族可以当鬼,什么时候她也能当鬼了。到时候众鬼开年度大会的时候,周围的都是人形鬼,就她是兽形鬼,那岂不是很尴尬。    唔,看来有了实体之后要加油努力了!争取年会的时候可以做到和谐自然!    她正前所未有地以清晰思路思考着自己的前途,之前耳边模糊的声音越发清晰起来。不知道她现在的兽态是在她被烧死的时候的全盛状态,还是烧得弱掉了的只能以伪装态出现。    如果是全盛状态那还好说,她体积庞大,眼睛瞪得滚圆时,能犹如人族皇宫布满森森鬼气的冷宫朱色大门前常年挂着的那盏幽黄宫灯一般,吓死这些呱噪的人族小屁民!    但。。。如果是伪装态。。。她的伪装态是用来迷惑敌人的。迷惑嘛,就是告诉敌人,我很弱快点轻视我的,所以。。。全身统共只有人类巴掌大。要是瞪眼,一定没什么威慑效果。    “孩子!爹求求你睁开眼,别叫爹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句话尤为清晰,这家伙十分不解,为什么冲她嚷嚷,要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那可以把白发染成黑发!    她努力酝酿了好久,卯足劲儿要吓死这呱噪的老头,猛地睁开眼,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这一转头,耗费了她积攒了好久的力气,顿时天旋地转,犹如在高速旋转的秋千之中来回了几百圈,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一下,顿时又陷入了黑甜之中。这次的感觉和醒转之前不同了  。    醒转之前犹如长时间溺毙在湖水之中而不得出,活生生一直受着至苦的煎熬。现在却如同一口气冲出了湖面,新鲜的空气驱逐了胸腔里的阴霾。    随之掉落的,是一直以来压弯她的脊椎的沉重的发枷和桎梏。她感觉现在正躺在温和的河边滋养而出的碧绿柔软的草地上,周围一片沉静,安全,香甜,仿佛置身于大串大串的桑葚之中。    等等,那她现在是个什么东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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