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第十年的京城,如果从空中俯瞰的话,整个城市就像一个方正的棋盘,镜头拉近一些,就能看见密密麻麻全是方正的四合院,黑色的屋顶。 镜头再不断拉近放大,停留在其中一座最普通的四合院内,院子正中是一颗高大的柿子树,叶子掉光了。树下的公用水龙头有些坏了,拧不紧,滴滴哒哒地淌着水,一个破旧的洋铁盆子放在那里接着。 利用屋子和墙的衔接,好几家都自己搭了小厨房,放着炉子、锅碗家伙,外面一层堆着煤球,北方风大,煤球上面都是土,铺了一层报纸,晒着几根大葱。 张灵湖就住在这个四合院里,她高中毕业,有一份干净体面的好工作,百货大楼售货员。拿着一份炙手可热的高薪,每个月十六块八毛。 大清早。 张灵湖十指翻飞,麻利的扎出两只麻花辫子。用厚毛线围巾包住一半脑袋,剩下的围巾堆在脖子里,凑近了镜子一些,看见镜子里面映着一张十八岁的如花容颜。 后退两步,观察一下身材,她穿着一身单薄的棉袄棉裤,外面罩的是一套八成新的列宁装衣裤,腰里系着牛皮军装腰带。 她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腰有点太细了!这么一点腰,看着让人难为情,不像话。 张灵湖动手,把腰带松开了三个格子。镜子里的腰身看着稍微粗了一些,只不过有点虚虚的,随便撞上一点什么,就能打破这份肥美。 如果勒紧腰带,会更暖和一些,也更抗饿。可她当然会选择松一些,这样看着漂亮,也更随大流。 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帆布包,挎在身上,张灵湖走出家门,又反身把厚重的木门上锁。一边往外走,一边和邻居们打招呼。 “刘奶奶晒太阳那! “小灵子上班去啊!” “上班,哎,上班!” “上学呀!” “哎,上学,迟到了啊,哦!” “还不快点!” …… 虽然一套四合院里总要挤上那么五六七八户人家,外加祖孙三四代,建国前的阶级成分都不一样,但是大家觉悟高、关系好。邻居们简直可以套用一个成语“亲如一家”。 张灵湖是根正苗红好出身,新社会的主人公。虽然刚吃完早饭没多久就有些饿了,可她精气充沛精神好,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我自豪啊,我骄傲啊! 一辆长长的电车在马路上驶过,骄傲的司机按响了喇叭,停靠下来。骄傲的售票员大声的宣布规定: “同志们,排队上车,一个一个来,不要拥挤!” …… 张灵湖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抿了一下嘴唇。然后目光坚毅的向前看,步子迈的更大了。 坐电车当然是不会坐电车的,开什么国际玩笑坐电车,一张电车票一分钱。一分钱也是大钱,万丈高楼平地起,一砖一瓦垒出来。 况且上班也挺近的,走路快的话,三十多分钟也就能到了,太轻松了。 这个时代,友谊百货大楼,就算是在泱泱大国的,祖国的心脏,一国之都,也能算得上是一个宏伟的地标性建筑。 友谊百货大楼四层高,大窗户大玻璃一溜总有上百个,红色的墙体,楼顶上还飘着红色的国旗,红红火火炙手可热。 百货大楼前是乌泱泱的都是人,从远处望去是一片黑色的脑袋顶,今天是个好日子,有特供的“人造布”,布票可以一顶三,先到先得,售完为止。 现在做一套衣裳,上杉加上裤子,成年人大概得16尺布。普通市民一年的布票才只有4尺2,一个四口之家,才能凑出一套衣裳来。布票一顶三的机会很少见,百货大楼正门都一层又一层的被购物群众围堵起来了。 张灵湖不用从正门走,绕了一个圈儿,走后面的员工楼梯,她工作的地方在最高处,四楼的东边一片很大的地方。 骄傲的出示了工作证,一路打着招呼走过去,掏出钥匙来,这里虽然没有内部隔断门,一米高的柜台却需要开锁才能走进去。 放下挎包,张灵湖先扫了地,又用湿布擦了柜台货架,最后找出一个巨型毛茸茸的鸡毛掸子来,快速的扫动着灰尘。 货架上是大大小小的瓷器,从元代的百家争鸣,到明代的景德镇一家独大,然后是康熙朝的古朴厚重,再到雍正间的清新雅致,再到乾隆时的繁复华丽。 鸡毛掸子飞速转动,几百年的光阴如同河流一般,五分钟的时间就重新流淌了一遍。 张灵湖是友谊百货文物古董柜台的售货员,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 普通人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这年头,大家都吃不饱,就算挣得多,谁没有几门亲戚要救济?怎么会有吃饱了撑的人来买古董! 世界大了,千奇百怪,客人零星竟然也是有一些的,外交部、民事局、侨胞办偶尔会派干部,带着归国侨胞过来转一圈。 甚至还有高级翻译,带着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清扫工作轻松完成,张灵湖搬动出自己的凳子坐下来,从自带帆布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历代瓷器考》。 过了一会儿,售货员付春花也踩着八点整的点儿到了,这个姑娘穿着一身“毛青装”。 张灵湖的列宁装是三个口袋的,下面的两个口袋斜着,方便插手。毛青装是四个大口袋,下面两个口袋又大又方正,是伟大领袖常穿的式样。 今年的风气,列宁装有点过时了,毛青装是正时兴。 两个人关系非常好,笑着互相打过招呼。 付春花前后转了一圈儿:“小张都干完了啊,我啥也不干多不好意思,哎,这个垃圾没扔,我去扔了。” 她说的垃圾,是一只碎开的元代民窑青花细口瓶,包在一张旧报纸里。 张灵湖赶紧制止:“先别扔,听说鸡蛋清可以粘起来,我改天试试!” 付春花噘嘴:“你疯了啊,浪费鸡蛋在这个垃圾上!” 虽然非常不可思议,她倒是也没有坚持扔掉那个垃圾,而是在自己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熟练的摸出一面镜子来,认真仔细的看了起来,这个姑娘的爱好就是看镜子,一般一看就是一整天,从来不带厌烦的。 张灵湖松了口气,动手把那个“垃圾”收了起来,以免被那个忽然勤快起来的给扔了。 差不多又过了一个小时,小组长王姐也过来了,笑着和大家打招呼:“没人来过吧?” “王姐来啦?没人。”“没人。”张灵湖和付春花笑着回应。 自然是没有人来过的。于是王姐迟到一个小时的问题也就被轻轻的掀过去了。她已经三十岁了,有三个孩子要照顾,家庭第一,工作是顺便。 友谊百货,古董柜台的三个主力员工到齐。 王姐在自己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摸出一只小巧的半成品童鞋,飞针引线,埋头缝纫起来,她几乎每天都在做鞋做袄做裤子,就这样,偶尔还要遗憾一句:“可惜这里不能洗衣裳!” 王姐家三个小孩儿都是男孩,衣裳脏的快,每天的洗刷也是要花费不少时间的。 百货大楼上午十点,下午三点供应两次员工热水。 刚到十点钟,友谊大楼喇叭里喊了一声:“水开了!” 于是张灵湖提起两只铁皮热水壶,去接热水。 张灵湖工龄半年,基本工资是十一块八,高中文化还有五块钱的青年预备干部补助,一共是十六块八。 王姐基本工资也是十一块八,虽然是小学文化,但有十四年的工龄补助,还是柜台的小组长,最后统算也是十六块八。 付春花基本工资也是十一块八,小学文凭,没有其它补助,最后到手是十一块八。她偶尔就会透露出愤愤不平、怀才不遇的意思来。 张灵湖尊老爱幼,团结同事,上班一般都是第一个到,活计抢着干,虽然也基本没有什么活计。 两壶开水提了回来。张灵湖摸出自己的搪瓷缸来,打算倒热水。 “等等,等等,先别倒!”付春花出声制止,满脸都是笑:“我带了红枣,烧过的。”一边说着,一边递了一枚过来。 张灵湖很配合的用惊喜的声音说着:“红枣呀!”把红枣掰碎了,放在搪瓷缸里。 王姐也很高兴,出声指点说:“做枣茶,少放一点水!” 一排三只搪瓷缸。张灵湖提着开水壶,每只搪瓷缸倒了三分之一的开水。 付春花手速飞快的把盖子都盖上,深吸一口气,就在刚才小小的时间缝隙里,红枣的香味已经飘了出来,烧过的红枣更多了一丝焦香。 一只铁皮热水壶的水用掉一半。付春花提了起来:“我再去打一壶!”张灵湖刚才提了两壶,她现在提一壶,不能显得太懒了。 通常就算是只差半壶热水,她们也是一定会去打来的,公家提供的福利,自然是要充分的利用,为这个三人小集体谋划好处。那怕是半壶热水,这种比芝麻绿豆还要小的好处。 只有一颗红枣,在炉火上烧过后味道出奇的香浓,泡出的水里竟然也带着丝丝的甜味儿。 张灵湖非常珍惜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完,冲第二缸的时候,自然就比较寡淡了,寡淡也要比纯白开水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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