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到了快中午的时候,老太太屋里的紫兰亲自来了。 她穿着簇新的藕合色绫袄,外罩青缎子背心,下面是水绿色手绣挑线裙子,一张俏丽的鸭蛋脸儿,逢人便是笑,看起来倒是个没甚脾气的,见着了二房这边扫地的小丫鬟十五,和和气气地问了:“六小姐在屋里吗?” 十五早上晾被褥时,被三房的一等丫鬟,也就是那桃根吓着了,她本是从粗使丫鬟提上来的,没见过啥大世面,只识得出这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未料到对方待人这么随和,一时受宠若惊,说话都有些搅舌头了:“我家小姐……在……在……” “紫兰姐姐,你怎么过来了?” 紫兰头轻轻往右一侧,就看见槿霞和一个十三四岁、身穿绛红色棉比甲丫鬟一起过来了。 她见着槿霞朝她这边蹦蹦跳跳地跑,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更加浓了,嘴上却斥道:“都做了二等丫鬟了,还这般冒冒失失,也就六小姐脾气好,愿意担待着你。”两人本都是在老太太那头当差的,比一般人熟识,槿霞没来二房之前,因着嘴巴甜,做事勤快,颇得紫兰照拂,这会儿见着了,更显几分亲热。 槿霞和玉珠从屋里出来,一瞅见院子里头有一个人影极像紫兰,就喊出了声,到了她跟前,不及喘气,就扭着她的袖子,不依道:“这不是几日不见紫兰姐姐,想得慌了吗?往日里我在我家小姐面前,可是最懂规矩的……” 紫兰自然知道槿霞的性子,看她在自己面前这般讨巧卖乖,也忍不住去臊她脸:“就你这样,还最懂规矩……没脸没羞的丫头,仔细被人听见了,笑话你!” 原只是笑闹的话,槿霞却想到了早上自己跟桃根叫骂的事儿,六小姐那两记手心是说给桃根听的,并不曾真正罚她,此时听得紫兰的话,她脸上不由一红,不好意思起来,只硬生生转了话头,又问道:“紫兰姐姐,你这会子过来做什么?” 紫兰道:“老太太说几日不见六小姐,怪想她人的,这不,让我过来请六小姐一道吃中饭来了。”说完,用眼睛瞥了瞥边上装作和十五说话,其实眼珠子一直咕噜咕噜转着,在听她们对话的玉珠。 “六小姐也提了老太太好几次……”槿霞心领神会,一拍脑门,叫道:“呦,瞧我这记性!紫兰姐姐,咱别站在这风口说话了,时辰还早,先去屋里吃口茶,青菱刚才还在念叨你呢……” 边说着,边拽着人往里头小间走。 玉珠正想跟上去,十五却扯住了她的臂膀,道:“玉珠,你别说话说一半就走啊,二太太真要给我们每人补做一身新衣裳?” “反正胡妈妈是这么告诉我的。”玉珠想挣开她,“你别拉我啊,六小姐那里有事要喊我的。” 十五知道要得一件新衣裳,哪里还肯放她走,只拉着她说个不停。 玉珠跺了跺脚,悔得肠子都青了。 槿霞把紫兰拉进了杏娘屋子隔壁小间,往后看去,十五正和玉珠说话,玉珠一脸不耐烦,又发作不得,暗笑一回,才压低了声音问紫兰:“到底什么事啊?不早不晚的,又没到传饭的点,怎么眼巴巴把你弄这儿来了?” 传个饭而已,以前又不是没有过,哪次不是遣了小丫鬟过来说一声就了事了,这次居然把紫兰给折腾来了。 “老太太让我过来的!”紫兰一离了院子,脸色就有些不大好了,“四小姐也不知怎么了,一会会功夫前,带了丛绣……哦,现在是桃根了……带了那个桃根,和三太太一起闹到大太太那里去了,说什么遣人来借东西,六小姐跟前的丫鬟秋鸿把人给打了……” 槿霞被吓了一大跳,嚷嚷道:“秋鸿什么时候打桃根了?我怎么不知道!” “嘘,小点声……”紫兰也急了,“桃根样子挺惨的,半边脸都肿起来了,眼睛也是红了。三太太那张嘴你也晓得,就是只三分真,也能被她说得十二分有理。四小姐在老太太面前可着劲地哭,三太太再当着的面说了一通,要大太太做主把秋鸿给撵了……二太太凭她说什么也不信秋鸿会干这事,不肯应。大太太没法子,回了老太太,吴嬷嬷一看事情不对头,赶紧打发我过来了。” 槿霞想到才儿桃根端着炖好的燕窝,“哧溜”一下走开的活络样儿,哪里“脸肿起来”、“眼睛红”了,不由得咬牙切齿道:“这桃根太可恨了!每隔一日就到六小姐这里来打秋风,今天又想来抢老太太给的那百年老参,青菱不给,居然想出了这种法子来损人!不成,我得告诉青菱和六小姐去……” “哎哎哎,你别急啊!”紫兰跟秋鸿不熟,见槿霞这般维护她,知道里头跟四小姐和三太太说得有出入,也安了一半心下来,“我估摸着,吴嬷嬷遣我出来,定是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心里头还是偏帮着你们这边的……你这样冲进去,吓坏了六小姐可不得了……”吓坏了六小姐,她一紧张,说话一结巴,秋鸿就真的完了。 槿霞也想到了这一点,冷静下来,道:“那紫兰姐姐你说怎么办?我都听你的。” “我能有啥办法?”紫兰想了想,道,“先把青菱叫出来,她说话有分寸,六小姐听了她的劝,说不定待会儿能……”说不定能有点用,顶点事儿。 槿霞叹气:“也只能这样了。”虽然六小姐现在看起来机灵了不少,毕竟是在自己院子里,待会儿一屋子人,谁晓得她会怎么样。 杏娘捧着书,念了一会儿,青菱出去了一趟,进来的时候,领了老太太跟前的紫兰过来。紫兰跟她请了安,两个人就不说话了,留下槿霞一个,在边上欲言又止。 杏娘放下书本,问道:“怎么回事?” 青菱这个人有些少年老成,平日里顶严肃,她笑着的时候还好,不笑的时候,用杏娘的话来形容,脸一板,倒真有点棺材板的范儿。 这会儿,她用平铺直叙的方法,把三太太和四小姐领着桃根去大太太那里闹的事情,一股脑儿全讲了出来,配合着她那张冷脸,效果出奇得好。明明是一件挺严重的事,听到杏娘耳朵里,倒有几分云淡风轻的味道了。 青菱说完,几个人的眼珠子齐刷刷地看着杏娘。秋鸿更是紧张得直哆嗦,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把火怎么会烧到她身上来。 杏娘笑了笑,转而对一旁的紫兰说:“紫兰姐姐,你先等一会儿,我换件衣裳,就同你一块过去。” 紫兰迭声道“不敢不敢”,见她不慌不乱,只道是青菱起了作用,也没去多想。 老太太屋子里,三太太正和四小姐闹得慌,你一句“秋鸿这丫头太没规矩”,我一句“祖母得为定书做主”,老太太是惯常吃斋念佛的人,虽说年纪大了,喜欢儿孙满堂,看着小辈们逗趣,到底精力不如前了。况且,四小姐这样的小辈,三太太扯着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是没法让她觉得这是一家人和乐融融地“逗趣”。 三太太反复来反复去就那么几句话,大抵就是二太太和六小姐不会□□人,惯着奴才胡来,四小姐哭个不停,眼泪没见着几滴,动静倒是不小,全是干嚎。她听了一会儿,就烦了,眉头一皱,还不等她发话,那头三太太以为是自己说的话有了作用,更加卖力得捣腾起俞定书的丫鬟被杏娘的丫鬟“欺负”的陈芝麻烂谷子事情来。 老太太耳朵里嗡嗡嗡直叫唤,脸都青了。 赶巧在这时,紫兰领着杏娘出现了。 老太太眼前一亮,直接打断三太太的长篇大论,道:“六丫头来啦……” 杏娘规规矩矩朝老太太行了礼,又向在场诸位长辈道过好,老太太忙让她坐了。 四小姐俞定书瞅瞅这个,瞅瞅那个,袖子一提,遮了整个脸,嚎啕大哭起来:“六妹妹,你怎么能让秋鸿做出这种事……” 杏娘被她突然作声吓得一凛,回过神来,记起青菱来时叮嘱的,当做不晓得的样子,问道:“四姐姐,我糊涂了,秋鸿从早起到现在,并未离开我身边,她做什么了?” 俞定书以袖遮面,听见这镇定的声音先是一惊,再将手放低了,从缝里偷瞧杏娘,原以为会见到一个被吓得哆哆嗦嗦抖个不停地傻子,没想到,对方瞪圆了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一脸无辜。 她只以为是刚才那记料下得不够猛,没把人震慑住。她编了这么好的理由,骗过了她娘亲,可不能在这个臭结巴这里出了差错!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又拔高了声音,叫道:“六妹妹,你还不承认吗?秋鸿她……” 老太太“嘭”地一掌击在桌子上,把俞定书还未说完的话直接给挡了回去,瞟了她一眼:“咋咋呼呼,成何体统?” 俞定书立刻老实了。 老太太扫了在场的人一圈,大太太脸上依旧是不悲不喜的菩萨样儿,二太太抿着嘴唇不发一语,三太太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想说话又怕挨骂。她指着杏娘道:“六丫头,你说,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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