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趴伏着动也不动,方才的奇怪声音便是自他发出,我走近他并缓缓蹲下.身子,歪头打量起来。    他穿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长袍,破破烂烂的袍子上血迹纵横,乱糟糟的发丝挡住他的脸。借着月色就见他背部轻微起伏,只剩一息尚存。    仰头看一眼天穹,一团乌云正掠过那弯上弦月,将丁点光华遮挡个严实。我自袖中掏出张黄裱纸撕个纸灯笼,把灯笼放置妥当;我调整气息,将他翻过来。    借着月华烛火,便见他一张脸上泥水漫布,看不清本来样貌,只是露出的脖颈雪白如月色;而他前胸也布满了同样伤口,令本就破败的衣衫愈发褴褛,似无数块破布条挂在身上。    伸手试探他鼻息,他仍活着,我捏眉心,觉得这人出现得有点古怪。    单手掐剑指在眼前抹过,我再度观瞧这奄奄一息之“人”,并未发现不妥之处,想来他的确是个人了。我心内稍安,深吸口气探手去解他衣衫。衣衫随即滑落,露出大片触目惊心伤口来。我将纸灯笼提起照向他身上伤口,却是皮肉翻起,深可及骨。    拿手指丈量伤口长度以及形状,我不由倒抽口凉气。凑近了细细端详,却见自他左肩头横贯整个前胸、直至右侧腰际的那条伤口边缘,绽开的皮肉之中还有一些细碎的红色粉末。    小心翼翼取出一点来,我凝神细瞧,终是不得其法。现下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身上的伤口并非刀剑所成,反而是人人皆有之物什。    指甲,若我并未看错,他身上这些伤口尽皆为指甲造成。不过看这力度绝非寻常人所能企及,想是何种力大如牛的怪物。    而他此时气息已愈发微弱,来不及细究,我探手自怀中掏出个青瓷小瓶来,打开瓶塞自内里倒出一枚赤色丹丸,单手捏住他脸颊将丹丸放入他口中;另一只手轻拍他下颚,便见他喉结滚动,那粒丹丸就入了腹。    再自怀中掏出个白玉瓷瓶,我将内里的细碎粉末细心倒在他伤口上,只是这人浑身伤口太多,而这外伤良药却有限,最后也只能捡严重的先敷。    做罢一切那弯上弦月已爬到苍穹正中,我在他身旁安坐,叹了口气,看来今夜我无法走出这荒原了。    夜风微凉,将他身上沟渠般的臭气一阵阵送入我鼻腔。这当真不是个好体验,我暗暗想着,不由打了个哈欠。  ……    眼前大片的黑被一点微光打破,屋子里燃着如豆灯光。    一个身材修长的人背负着双手临窗而立。他面前的窗大开着,任由夜风吹进来将他满头青丝拂起。他的腰极细,极细的腰上束着条巴掌宽的玉带。    夜风送来了远山木叶清香,我借着烛火长久地凝睇着他,心内怅然。    “你是谁?”我问他。    目光自那背影移到开着的窗,随即我心便沉下去。窗外无星无月,除了虚无还是虚无。    “这是何处?你是谁?”我嘶声问道。他不动,亦不回话。    我发了狂。冲将过去绕到他身前,目光投向那张脸,我愤怒到了极点;然而我并未说出任何话来,所有的话都在瞧见那张脸时梗在了喉咙口。    我面前这个人一张脸竟空空的,一如窗外的虚无。    我僵在原地,只觉背脊上渗出大片冷汗来;汗珠子湿哒哒的顺着我脸颊往下淌,我颤抖着嗓子朝无脸人大吼:“你到底是谁?!”    无脸人朝我走近一步,我后退;他再走近,我只能再度后退,可我已无路可退。无脸人终于朝我缓缓开了口。    他说:“若九州得以安之,我愿受百鬼噬咬之苦。但留一息尚存,必不负天下。”    “啊——”    我惊呼着睁眼,天光便撞进眼底,刺刺的疼。    不知何时天已大亮,而我却躺在地上,身子底下是一层枯草,枯草上甚至还带着冰碴。要命的头痛伴随着这梦魇而来,我心有余悸地望向四周,便见不远处正盘膝运功疗伤之人。    他当真福大命大。    苦笑一声,我仰头瞧天穹,澄蓝的苍穹上挂着一轮大太阳。刮过面颊的风温温软软,令我以为春当真在我睡着的功夫悄然而至了。    今儿真是个好天气。    立起身来,我迎着晨风伸展腰.肢,只觉浑身都痛。想来昨夜躺在这冰冷衰草上睡半宿,风寒入了骨。    回首瞧那人,正收功,生怕他一会与我客气,我忙蹑手蹑脚开溜;虽已将脚步尽量放轻,然而我将走出三两步,身后便传来一把声音。    “我没银子。”    我回首望向声音出处,恰与他的目光撞到一处。那眼中满是诚恳,他的语气也诚恳。    “我很饿,可是没有银子。”略顿,他低低叹了口气,补充道:“我是说,我非常非常饿,饿得简直能吞下一头牛。可我早上醒来时发现浑身上下连一枚铜板都没有。”    我有些头痛,不过仍耐着性子问他:“所以呢?”  “所以你要照顾我呀。”他悠悠叹口气,说得天经地义。    “一路向前便是王庄,过了王庄就到沧州。沧州虽有趣,王庄最近却在闹鬼。”他以袖拭脸,边擦边絮絮叨叨。    我头更痛了几分,叹口气折身回转,走到他面前勾头瞧他,他便也扬起脸来迎视我目光。    好亮的一双眼。    那双眼中似乎有两团小火苗,乍然见了这目光我心竟没来由的一颤,而好死不死的便见他眼角也有块小小的疤。    “所以你会保护我的,对吧?”他眼内无限真诚。我目光不由在他身上滑过,他立马双手护住前胸,低低说道:“何况你总该对我负责。”    “咳,咳咳——”我差点没被自己个唾沫呛死,只好涨红了脸梗着脖子辩解:“你也知道医者父母心,我没别的意思。”    “倒是这么个理儿,只是如今我重伤在身,而王庄闹鬼正凶;我见你妙手仁心,既然救人便救到底,何况我与你一路同行也可做个伴。”    “你家在王庄?”我问他。  他摇头,道:“我想去沧州。”    闭紧了口我在心内权衡得失,终是觉得与他同行诸多不便,于是狠心拒绝道:“这里是紫玉州去沧州的必经之路,每日去沧州捉妖炼妖丹的猎妖师多如牛毛。你如今伤还未好,不如在此等其他猎妖师并运功调息;你与他们同行远比随我这低等猎妖师同行安全得多。何况你我到底孤男寡女,同行诸多不便,今日就此别过吧。”    言罢我也不等他回应,转身就走,生怕他一会可怜兮兮求我令我动摇决心。然而我方行十数步,便听他在我身后高声道:“我姓许,许若青的许。”    闻言身子僵住,费了好大劲我方回首,磕巴着问他:“你怎么知道许若青?”     他已站起身来,手在衣角上抻了抻,掸一掸。虽他身上的衫子又脏又破,可他却似将穿好九州最昂贵的千金裘,小心翼翼抻平了最后一点褶皱,并满意地瞧向我, “你昨晚说的。你睡着的时候一直在唤许若青的名儿。”    他歪头,一双眼瞬也不瞬的看着我,那样的目光令我觉得是个心事被窥尽的小毛贼,忍不住狠狠掐自己一把。    他怔住,“你这是作甚?”  “告诫自己今后都不要多事。”    这一下掐的用了大力气,我痛得呲牙;头也不回大步朝衰草深处而行,便听他又道:“喂,等等我。毕竟我受了伤,很重的伤!”  “还有,我叫许长安。”    我回身止步,一双眼在他身上转一圈:“你要与我同行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有个条件。”我顿住,许长安马上狗腿般问我:“是何条件?”    “换件衣服。”我指着他身上的破布。    他立刻左抻抻右拽拽自己衣服,显然对这些烂布条也开始不满意起来, “看起来的确不像话,没关系,我有办法。救命恩人,是不是我换了衣服你就肯带我走?”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转过身继续前行,朝的正是沧州方向。    远远的听到脚步声起,我不由叹气,却不知自己平白捡了个大活人,幸抑或不幸。    日中之时我与许长安到达王庄。他穿着进庄后偷来的极不合身灰布长袍,像模像样的掐着腰,与我并肩而立。    这是处只有百十户人家的村庄,如今日正高,整条长街上却不见半个人影,甚至连鸡鸭这些寻常家禽也不见。    我与许长安对视,他立刻单手捂胸,做一脸痛苦状。    “你怎的了?”我问他。  “受伤了,疼。”  “可是方才你走得很快呀。”  “那是因为饿,我非常非常饿。”  “可我觉得我们今天会一直饿肚子。”我叹气。  “为何?!”许长安惊呼。  我扫一眼空空长街,捏眉心问他:“王庄到底有多少鬼?”    他一脸的苦哈哈,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响,方竖起一根手指来,我不由脱口而出:“一个?!”    他继续愁眉苦脸的点头,我再望长街,问他:“就没有紫玉州啊擎延州的道长或者猎妖师来王庄么?”    许长安便道:“你也说了这王庄地处正中,自然每日紫玉州的猎妖师所过不少;只是如今他们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如此便难怪王庄家家闭户了。既然连猎妖师以及道士都拿厉鬼无可奈何,区区平头百姓躲起来也是情理之中。”我道。    许长安便耸肩摊手,双眉蹙起来,似乎对自己的午饭毫无着落很痛心。    我深吸口气,许长安靠近我一点,压低声音道:“我这一身的伤便是拜王庄厉鬼所赐,如今日正高,阳气也浓;不如你我趁着那鬼白日里不可行动快些过了王庄,兴许今晚就能到达沧州了。”    他顿了顿,一双眼定定锁定我眼:“听说沧州最近来了一位少年,是紫玉州最有前途的猎妖师,听说他姓许——”    我心咯噔一声,抬眼瞧他,他却移开目光,嘴里哼哼唧唧的唱着不知名小调:“玉树流兮锁轻愁,相思柳兮绕指柔,忘川醉兮解千愁——”    就在此时,我眼角余光瞥见远远的一户人家有道艳红人影闪动。那户人家坐落于山北水南,孑然独立,篱笆院墙上爬满了藤蔓以及不知名的花朵。    有风吹过,这正午时刻我却觉得莫名的透骨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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