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要命的头痛。    我不但头痛,浑身也似散架一般。而心中逐渐清明起来,便回忆起醉倒前一幕,于是豁然睁眼。    我躺在紫檀木地板上,头底下是许长安的腿。那两条笔直长腿正尽量伸直,令我可以枕得更舒服些。    他半撑起身子,保持着坐得笔直之势,也不知多久。我只记得醉倒之前烈日融金,此即却已暮色四合。透过开着的窗可见天边飘着几朵赤红晚霞,想不到就连烈日都懂得收敛锋芒,悄无声息的化作了如此温暖颜色。    “你醒了。”许长安朝我说话,他脸上泛开笑意,竟比这暮色更温柔。  “嗯。”我嗓子冒烟,觉得不但浑身散了架,还干渴至极。  “你醉了。”他说。    我眯起眼,瞧遥遥天边挂着的那轮暖阳,问:“我醉了多久?”    “几个时辰吧。”许长安随口应道。我眯起眼端详那日光,不由叹气道:“原来日出日落恰如弹指。”    “所以人生得意须尽欢。”许长安朝我笑。    “想不到忘川居然如此浓烈,我记得上次我也醉了。”猛然想起后肩胛异样来,我扭动胳膊想去摸,许长安却当先说道:“放心,柳爻还是柳爻,现在不会有变化,将来也不会有。只要有我许长安在一日,柳爻便是柳爻。”    他的话很莫名其妙,兴许是我酒还未醒,否则为何听不懂?    屋子里很静,很静的屋子里许长安突然干咳了一声,然后试探着动了动脚,我这才想起自己还枕着他的腿,于是嗓子也痒起来。手撑着头立起身,只觉好一阵天旋地转,回首见许长安也起身;他动作吃力,恐是保持了一个姿势太久而导致腿脚酸麻。    我心中一暖,继而想起最近只要有他在,我就会睡得很安稳。  这是个很糟糕的想法,而这件事,比这个糟糕的想法更恐怖。    强压下心中百转念头,我有心说些感激的话,偏嘴拙,话到了口边尽皆硬生生哽住。而许长安正对着暮色伸展腰肢,看起来很惬意。    惬意而又缓慢,恰如我希望得到的生活。有那么一刻,我很想放弃;放弃去寻找丢失的过去,放弃与婴灵对抗,放弃留住七娘。只与这个人一同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过一段闲云野鹤的岁月。    他的腰真细,他的腿好长。    他回首,朝我绽开个灿烂笑意:“走吧,我想去看看臭道士。”    我点头,他当先转身,我亦步亦趋紧随。许长安走的并不快,似乎在等我,又似乎只是心情不错正一路看风景。    长廊尽头就是玉门,推开玉门我与他共同步入那奇妙世界。这一片曾经的柳绿花红如今只剩满目凄凉,幸而空气中的血腥气淡了不少。    一路转水榭过假山,当我与许长安再度立于茅屋前时,不由对望一眼。这次许长安没有之前的焦躁,而是规规矩矩伸手叩门。    “笃笃笃。”随着三声门响,就听得屋内人回话:“许兄,门未锁。”是白子期的声音。    听起来中气十足,看来许长安所言不假,那枚妖丹的确可以帮助他迅速提升功力。只是,仅一枚妖丹已如此,若当真那四阴之身的四阴丹,服食后是否诚如许长安所言,可以即刻飞升成仙呢?若是七灵石呢?    思及此我不由苦笑。许长安伸手推门,继而我与他鱼贯而入。就见白子期正在屋子里忙忙碌碌,看起来哪像曾受过重伤?    他沾染血迹的袍子已换下,此刻着一身雪白崭新的长袍。长袍的一角撩起掖在巴掌宽的腰带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其上仍旧横贯那枚白玉簪。    “请随便坐。”白子期弯腰将地上倒着的桌椅依次扶起,屋子里早已不见当初横七竖八的小妖尸身。白子期额上见汗,仍忙个不停。    许长安立在门旁,环抱着双臂静静看他忙来忙去,不由啧了声,道:“臭道士,你是不是精力无处发泄啊?”    白子期似未听到他说话,不知自何处拿了块抹布,将桌子仔仔细细擦抹干净,然后又去擦椅子,继而去擦窗。    窗沿被他擦得锃亮,就连桌椅脚都被他擦了一遍又一遍。    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口中还在嘟嘟囔囔:“许兄,你快帮子期检查一下,还有哪里不干净?床脚行不行?被子呢?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晒一下被子。糟糕,白日里居然不记得,如今夜深露重,这,如何是好——”    他转来转去,手里拎着抹布,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我终于瞧出他的不对劲来,拿眼去瞄许长安,后者显然已忍无可忍,几步冲过去夺过白子期手里抹布,怒道:“白子期,振作一点!”    白子期这才抬眼看向许长安,良久方呐呐道:“振作?如何振作?成仙算不算振作?”他的眼内有晶莹水光,偏偏那些泪珠子被他困在其内,不得流出。    他直勾勾地看着许长安,直愣愣地说道:“你将抹布还我,这屋子还很脏,我必须将这里收拾干净,我没有时间了。这里是金枝的心血,我不能令她看到心血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不等许长安答话,他就又道:“金枝呢?”他环顾四周,继而一把揪住许长安衣服前襟,一叠声道:“她是不是死了?为何她不在?她将那块七灵石给我了,所以她死了。你们是怕我太伤心所以才不告诉我的,对么?许长安,许长安!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热切而又期盼地看着许长安,有一滴泪珠自眼眶内挣.脱出,顺着他脸颊一路滑下,直钻进他雪白衣领之内。    “许长安,你能不能将七灵石自我体.内取出。”  “将七灵石取出?你知不知道,那样你会死?!”许长安愤声道。    “金枝若死了,子期也不想独活。”    许长安反手给了白子期一记耳光,鲜血顺着白子期嘴角流下,他定定地看着许长安,说:“子期只求许兄将子期杀死,子期只求许兄将子期杀死。”    “白子期!”许长安厉声打断他的话,白子期唇角勾起,泛一丝笑意:“子期只求许兄找到金枝,告诉她,今生子期负她,来世若是有缘——”    “白子期,你!”许长安一张脸涨得通红,白子期又道:“子期此生一无所成,不但害了金枝也害了师父。子期日日夜夜梦魇缠身,梦到万鬼窟,梦到师父化剑镇鬼,梦到当初师父拿走子期的那滴血。当日所发生的一切子期此生此世恐怕都无法摆脱。许兄,子期只恨不能遵守誓言,一再犯错。”    我傻兮兮听他们对话,心中自同情至疑问。只觉万鬼窟听来耳熟,化剑镇鬼听来也耳熟,偏又忆不起一丝半缕。    我曾丢失过一段记忆,而那段记忆,与许若青有关。    我的头开始痛,强烈的痛苦之下我弓腰抱头,所有记忆碎片一股脑的往外冲。它们迅速在我眼前闪过,我却什么都抓不住。    剧烈痛苦中我支撑不住,双膝跪地,只觉背后肩胛隐隐痛痒。    “若九州得以安之,我愿受百鬼噬咬之苦。但留一息尚存,必不负天下。”  “柳爻,你不能死。柳爻,你睁开眼看看我。”  “柳爻,你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只要到了那儿一切都会好的。异人是九州第一奇人,他一定会帮我们,一定。”    哀哀哭声由远及近,遥遥可见一只送葬队伍沿着崎岖山路艰难而行,正中一口大红棺材被几个壮汉抬着。正落雨,豆大的雨点浇在送葬人身上,浇在山路上,令雨水与泥土混合。    突然,一个抬棺材的壮汉脚下打滑,摔倒在泥泞无比的山路上。乍然失了平衡的棺材向一旁倾倒,翻了几个滚,棺材盖也摔飞出去,露出内里的新.尸来。    是个女子。  那女子双手交叠放于肚.腹之上,双目紧闭,看起来十分安详。她的面目栩栩如生,似乎只是睡着了一般。    “柳娘。”一旁山丘上,一位着赤红官袍的人手持玉笛临风而立,他半张脸布满密密麻麻刺青,半张脸俊朗非常。他唇微启,呐呐地唤着“柳娘”。然后盘膝坐与泥土地上,横起玉笛悠悠吹奏起来,曲子凄凉婉转,竟令我不由忆起曾在荒草原听过的残句——玉树流兮锁轻愁,相思柳兮绕指柔,忘川醉兮解千愁。    我觉得我曾见过那样的官袍,这个人以及这官袍似乎曾在我记忆的某处扎了根。    “阴阳使!”一个奇怪的念头冒出来,我居然觉得他就是阴阳使。而这位阴阳使大人正痴痴地遥望那新尸,悄悄的唤着柳娘,每一声都包含无尽爱意。顺着他的目光我再瞧那新尸,就发现件要命的事。    那是我!那个躺在棺材里的新.尸,是我!  然而我是柳爻,不是柳娘。    潮水般涌来的记忆倒退而去,眼前场景也随之消失。我浑身无一处不痛,眼前不时有场景闪现再离我远去。突然间那些场景尽皆消散,唯剩大片红光。在刺目的红光中我发现浑身是血,皮开肉绽得恰似一块被撕得七零八碎的碎布。    我抬眼去瞧许长安,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幻。他满脸焦急,口一开一合似乎在说何,然而我一句都听不到。    忽然间我便感觉不到自己的肉身了,而眼前的许长安与想象中的许若青交汇重叠。在大片的空白到来之前,我只在琢磨一件事。    我到底是谁?    …………..    腥咸血水灌入我口中,一滴两滴——令我失去的意识逐渐回归。我睁眼,就见许长安正自手腕上的伤口挤出血来,一滴滴滴到我口中。    后肩胛不再痒,潮水般倏忽来去的记忆也彻底消散。我却无法确定此刻的我是否是我,而眼前景象是真是幻。    我在清醒与糊涂,过去与现在,真实与幻境之间挣.扎。恰若立于双镜之间,竟瞧见无数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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