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寒暄完,大家各回各位,剩韶乐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屋里只五席,敦仪和裴蓉并坐,双生子同席,剩下三人都自占一席。    她坐哪?    环顾一圈,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看向顾泊如,毕竟这屋里除了敦仪外,她只认得他。    左右已经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不差这一次。大不了,抄五百遍!    顾泊如回头刚好撞上她的视线,烟水空濛的杏眼怯懦又期待,把他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回嘴里。    他在心里踢自己一脚,冷着脸淡淡点头。    韶乐松下口气,慢慢蹭到他边上坐好。    紫檀案上,两人的手相隔甚远,可金丝褥毯上,自然逶地的宽袖却在不经意间交叠到一块。    众人险些惊掉下巴,谁不知道他顾泊如一向独来独往,就算赴宴也只独坐,今日是怎么了?    事有异,必有因。    他们正抓耳挠腮,那厢祭酒礼已毕,有人含笑入内。十八岁的少年,面若冠玉,笑意温和,通身贵气,真正天之骄子才有的气度,正是六皇子萧谦。    “听闻顾先生到宴,父皇因政务繁忙脱不开身,遂命我来拜会。” 他以学生之身向顾泊如行礼。    一个风光正盛的皇子对一介布衣行礼,搁哪个朝代都是一桩佳话。    顾泊如只微微颔首,惜字如金。    如此怠慢,偏偏萧谦不往心里去,一是早已习惯,二则为结交。    这顾泊如虽不入仕,奈何才华摆在那,连皇上都爱寻他商讨时政,他哪敢摆皇子威风?    韶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说话,低头摆弄手指打发时间。    这人呀,打从娘胎起就在拼运气,皇家尤是。韶乐的运气就不怎样,故而腰杆没敦仪硬。可是以萧谦的运气,他合该笑得灿烂。    因排他前头的哥哥,病的病死的死。就算没病,也要装病,譬如三哥;至于那耿直到连病都不屑装的,譬如四哥,因不受父皇待见,连京城都不让待,常年被扔去戍边。    “阿九?阿九?”    韶乐一下收回思绪:“啊?”    萧谦见她呆呆的模样,忍俊不禁:“阿九以后出去玩可得提前打招呼,可不能再说没影儿就没影儿。”    韶乐脸上一讪,只有这种时候,她的小脑袋瓜才会转得飞快。大家都不知道她迷路,这很好,至少名声能好听些。    遂乖乖点头:“晓得了。”    边上响起一声轻笑,别人听不见,她听得真真。反应过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骗住。这个顾先生……但愿他能一辈子惜字如金。    萧谦头回见韶乐,见惯了敦仪的任性骄纵,觉得有她这么个乖巧可人的妹妹也不错。    解下腰间的羊脂玉佩予她,也算为母亲对她的苛待赔不是:“阿九回宫这么久,我这做哥哥的一点表示都没有怎么说得过去?”    暖玉生温,韶乐虽不懂玉石,但也瞧得出这玉价值不菲。    敦仪不答应:“六哥偏心!从来就没送过我宝贝!”    萧谦笑着去摸她的头:“我的不就是你的?改日你来我宫里,喜欢什么只管拿去,我绝不拦着。”    敦仪得意地扬起下巴:“还是六哥最疼我。”    这话虽是对萧谦说的,却不是说给他听的。可惜裴泽只一味装聋,至始至终眼皮都不抬,反堵得敦仪不痛快。    因顾泊如在场,大家都自觉收敛性子,尤其是裴润和裴淳,闷得都快长蘑菇。    萧谦与裴泽同桌,想缓和气氛:“父皇刚赐下几坛临江春,难得今日人来得齐,不如开一局曲水流觞?”     “好主意!”岑懋一拍即合,“既是春天,不如就以红绿为题,每句需得有一红一绿。作得不好,罚酒三杯!”    敦仪抱住裴蓉的胳膊呼应:“我跟表妹一组,不然你们就太欺负人!”    她素日里看书都犯困,要她对诗还不如让顾泊如再罚她抄书。又幸灾乐祸地看向韶乐,那野丫头可没帮手,待会肯定出丑。    裴蓉没意见,反而有点小期待。她不过是裴家长房的小庶女,鲜有机会展现自己,可得好好把握,更何况,今日他也在……    “好,那我就抛砖引玉了。”萧谦斟满一杯酒,放入设好的沟渠中,“碧玉杯中醴酒香。”    裴泽不紧不慢地接上:“山寺门前桃夭红。”    玉杯未到,敦仪就抢来抿了一口:“这酒真香,六哥还有吗?”    萧谦笑瞪了她一眼:“有,一会遣人给你送去。”    裴蓉几次要开口对诗,声音都被盖过,看着玉杯飘远,心里的火苗随之浇灭。    晶莹剔透的玉杯随水而下,韶乐的脸跟着发白。她哪里会对什么诗,至多也就爱看些话本子,一会说不出来铁定要被笑话。她都开始奇怪自己头先是怎么来得这?    顾泊如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    今日书院开杏芳宴,没人会上门拿政事扰他清闲。他本想在溪边看会书,然后舒舒服服地歇个晌,怎么最后就到这来了?还要跟一群无聊的人对一些无聊的诗。    都怪她。    他垂眸,看见那个罪魁祸首面白如纸,偷偷探出一只小爪,在裙上蹭了一下,像是在擦汗。不禁莞尔:胆子可真小,还是别怪她了吧。    玉杯终于漂到韶乐面前。    敦仪手肘撑在案上,笑得像个贼:“妹妹加把劲。”    韶乐更慌了,脑子咕嘟咕嘟熬粥,脸上涨红一片。纠结着要不要认输,边上突然传来敲桌子声。    余光扫去,顾泊如正托腮眺望窗外,右手却蘸着酒水在铺桌用的石青色绒缎上写字。因前头有杯盘做掩,其他人看不到,可旁边的韶乐看得一清二楚。    萧谦见她半天不说话,以为她遇到麻烦,正欲开口解围,却听细细软软的声音响起:“青、青岚溪畔、枕风眠。”    “什么?”萧谦没听清。    韶乐鼓足气:“青岚溪畔枕风眠!”    大家头一次听她这么大声说话,有些意外,细想她说的诗后,更加意外。竟然对得还不错,有“绿”,也有意境 ,渐渐对她另眼相看:合着她不呆呀。    敦仪不太高兴:“对上就对上,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想吓死谁?”    “敦仪,休得无礼。”萧谦沉声告诫,转头向韶乐赔礼,“她就这脾气,你别放心上。诗对得不错,没准以后阿九还能做个女诗人。”    “而且还是个女诗人中最漂亮的那个。”裴润逮着机会就耍嘴皮。    韶乐心虚地低下头,庆幸逃过一劫。不敢看顾泊如的脸,只盯着他的衣角低声道:“谢谢。”    顾泊如没回应。一片花瓣随风飘来,落入他面前的酒杯,荡漾了他的倒影,和倒影中他略略勾起的嘴角。    几局后各有胜负,韶乐有顾泊如的帮忙,竟一次没输过。越战越勇,说话的底气也比头先足。    最后一局,韶乐熟练地拿余光瞟顾泊如的手。可他写得太快,韶乐没看清,又盯了会,酒水淡去,字迹更加看不清。顾泊如背对着没发现,也便没有重写。    韶乐小声提醒:“干了。”    他没听到。    韶乐急了:“干了,干了呀!”    “什么干了?”萧谦一脸奇怪,探头往她桌上看。    韶乐赶紧坐好,慌乱下抓起酒杯:“我、我是说,干了……这杯。”想也不想就喝了。    头回喝酒,没料到这么香的酒,竟这么难喝。辣得她眼泪哗哗,直吐舌头。    屋里顿时笑作一团,连顾泊如也抖了三抖。    “原来女诗人不会喝酒,这可糟了。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咱们的女诗人将来没法子名垂青史,这可如何是好?”岑懋揉着肚子打趣。    他这话本无心,敦仪听了却烧心:“哼,庵堂里出来的,能成什么大事?还女诗人?别成女笑话就好。”    “敦仪!”萧谦声色俱厉,紧张地看向顾泊如。    敦仪嘲笑韶乐的过往,却忘了,这屋里还有个出身更低贱的人。    云麓书院向来只对皇室勋贵开放,极少数情况下会特许一些才华非常出众的寒门子弟入学。    而他顾泊如,就是那个唯一的“极少数”。    一个山沟沟里的穷小子,连最普通的私塾都念不起,只能在外头偷听。却因天资聪颖、悟性过人,被前任院首带回书院栽培。后来果不负众望,科举连中六元,声名鹊起。    真正是寒门子弟凭自己的努力一朝跃龙门,被普天学子奉为神明楷模。    屋里一瞬的寂静,韶乐再笑不出来,低头摆弄手指,眼里的灵动渐渐失色。顾泊如只静静喝酒,神色寡淡,一言不发。    大家的心都提起来。顾泊如他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    “年前,皇上命人在书院正门立下影壁,要求所有学生每日诵读,以示勉励。公主可还记得上头刻着什么?”顾泊如冷眸睨来,隐隐蓬着怒意。    屋里愈发安静,只听得见沟渠里叮咚水流声。    萧谦和裴泽低头默默喝酒,双生子互对一眼,偏头假装看风景。敦仪不解其意,经裴蓉提醒才回过味,气得胸口发闷但不敢说话。    岑懋支头假寐,心里窃笑:真够损的!    那影壁上镌刻着的,正是先帝发迹于草莽,筚路蓝缕创大魏朝的事迹。    别看现在皇室萧家和英国公裴家眼下多少风光,往上倒三代,那也不过是个种地的!真要掰扯起来,没准他们还曾为半袋玉米面红过脸呢!    敦仪嘲笑别人身世贫寒,成不了大器。顾泊如就偏要提醒她,她已经把自己的皇爷爷和外祖父都笑话进去了!    “看来是不记得了,那就烦请公主抄上千遍,以表对先帝的敬爱。”    顾泊如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气得敦仪肝疼,偏又无法反驳,驳了就是在打皇爷爷和外祖父的嘴。要不是萧谦和裴泽同时瞪来,她估计又要掀桌。    岑懋看足热闹,笑着打圆场,双生子帮忙插科打诨,这才把这话题揭过去。    只有韶乐还云里雾里,她没细看过那影壁,不懂顾泊如话里的玄妙,只知他三言两语就把七姐姐的嘴给堵死,罚她抄千遍也不敢反抗。    真厉害啊!    杏眼晶晶亮,满脸敬佩地仰望他,忽觉他光芒万丈,并没想象中那么可怕。    顾泊如受不住这眼神,局促地把头扭到另一侧,耳廓撩过一丝极淡的绯色。    这么点小事,至于崇拜成这样?笨蛋。    神情虽不耐,嘴角却不受控地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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