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莹白,雪落在帝都的每个角落,参差连绵,宛如群山游龙,每每这时候,北齐的天儿皆是冷得钻心,躺在被窝里也能感觉到骨子里的冰凉。    沈清歌蒙在被子里听自己的心跳声,平缓有力,是活的。    前儿个从夜里醒来,发了烧,脑子里迷迷糊糊都是临死前的事儿,她有些恍惚,若说这是梦,为免有些太真实。    怎的再睁眼,就回了自己十三岁的时候?    默书从外头进来,不大的门缝里飞进漫漫飞雪,她连忙关了门,拍了拍一身风雪过来,瞧见沈清歌又在发呆,轻轻喊:“姑娘怎么了?”    姑娘近日有些不对劲,总爱盯着物什发呆,有时候是看雪,有时候是盯着她,总把默书盯得浑身发毛,末了一笑,弯起的眼里像是铺了柔和的光,莹莹白亮,瞧着喜人,却总透着古怪。    沈清歌摇头说:“没什么。”    接过默书递过来的帕子擦脸,因着这风寒头热的毛病,在床上躺了好几日,年少时她便甚是怕冷,每年的冬日都会病几场。    父母长兄早前儿便回乡办事,沈清歌醒的时候没瞧见他们,回来还得一些时日。    她说想去窗边看雪,默书拗不过,便扶她过去,窗户支开时外头的雪飘进来,落在她同色的衣襟上,变成露水入了衣裳里头。    沈清歌抬手接雪,唇畔浮笑,轻轻道:“默书,这样好的景儿,咱们出去走走吧。”    默书有些讶异,姑娘冬日里不大爱出门,只爱窝在被子里睡糊涂觉,今儿个却是转了性儿,默书将窗户放下,风雪从关上的窗间飞进了几片,落进烧着的炉火中,渐出无数的火星子,呲啦一声响。    “姑娘仔细身子,今儿个才大好,若是再病,叫默书怎么跟夫人交代。”    沈清歌笑说:“我竟忘了你啰嗦的毛病,倒不必忧心我,出去走走便回来,没那么娇弱,若真病了,再喝几幅苦药便罢,我睡了几日,闷得很呢。”    “闷便闷一些,省得病了受罪,姑娘生病,默书看着心疼。”    她这丫头是个倔脾气,也不知是同谁学的,沈清歌想起默书死时的模样,心肠软了下来,又躺回床上睡下,默书瞧了,咧嘴一笑,过来替她掖了被角再出去。    又躺了两日,沈清歌身子越渐养得好,默书同她说起最近府里的事儿,道她三叔一家趁着帝师不在府里,做起了当家主子,丫鬟婆子唯命是从,威风的很。沈清歌听了只做一笑,手里抱着的暖炉失了温,默书下去替她换一个。    没了默书在一旁叽叽喳喳,屋子里静下去,仿佛还能听见雪飘落的声音和她绵长的呼吸。    镜台在侧边,一转头便望见里头的女子,十三四岁的模样,脸蛋儿精致,媚态天成,眼里有一团眼波流转,如碎了的星辰,清辉撒了一地。    默书怕冷着姑娘,一路小跑来,将重新换过的暖炉递到沈清歌手里,房里响起她轻柔的声音:“清兮和清禾呢?”    这是她的庶弟庶妹,乃是沈府稀罕的龙凤胎,算算年纪,如今才八岁的年纪,姨娘早死,姐弟两人一直养在母亲名下。    一家人和睦得很,从不分嫡庶,同她的感情也是甚好,沈清歌病了这么久,没理由不来看她。    默书好一阵吞吞吐吐,沈清歌抬眼看来,本是柔软的一双眼睛,却叫她心底一慌,忙说:“本想早点同姑娘说,可姑娘病着,便不敢惹您生气,姑娘病的那日,二姑娘和二少爷便被三房老爷叫去了,说是检查课业,这么几日还没放人。”    沈清歌叫默书拿来斗篷披上,行过去的方向自然是三房的院子,沈府的关系复杂,父亲是嫡长子,下头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虽说叔叔们在朝事上比不得父亲,生儿育女上却是先于父亲,两位叔叔家各有一位千金,皆年长清歌,为此,叔叔们可得意得很,到底还是得了沈府嫡长女和嫡次女的名头。    祖母蒋氏乃祖父第二位夫人,身子骨健朗,容不得分家这一说,三家便一直住在一个宅子,只分了各自的院子,却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父亲回乡,二叔被朝廷派往极寒的北方视察,一家子都随着去了,留下三叔打点府中诸事,想来是拿了大权心思也渐渐不正了,她三叔为何会扣了清兮清禾,沈清歌也是明白的,三家虽是堂亲,却是表面和睦,内里暗自争斗。    祖父沈庸有治世之才,乃先帝老师,国之栋梁,沈府因此荣宠富贵,一路似锦,到了儿子这一辈,却只有长子沈廉有帝师之才,后头两位弟弟朝堂之上碌碌无为,也因此,帝师这位子自然属于父亲,二位叔叔心里不舒服,府里明争暗斗的事儿不少。    沈清歌回想起张文全的话,看来沈家灭门,他这两位叔叔难辞其咎。    沈清歌还未走到三房的院子,门外的婆子瞧见她便慌了神的往回了跑,不多久,她的三叔沈宗便领着一家老小候在厅堂等她,见她一身风雪,面带关切:“听说歌姐儿病了,此下可大好了?”    她笑说好了,寻了个位子坐下,落落大方的模样叫沈宗微微皱眉,沈清歌道:“前儿个我病着,不晓得清兮清禾来了三叔这儿,我这弟妹委实不懂事,姐姐病着却跑来这儿玩耍,也不去看看我,我心里气,便寻过来了,可有打扰三叔?”    沈宗哈哈一笑,摆手说不打扰,又道:“前头夫子遇了我便说起他们,道他们上课不认真,大哥不在家,歌姐儿也病着,三叔便自作主张将他们唤来教训,方才还在补课业呢,你来得巧。”    这自然是假话,清兮清禾一向乖巧懂事,课业也从未让父母操心,沈宗这是为自己欺负人找理由。    沈清歌一派柔和的笑着,点头道:“弟妹不懂事,倒是扰了三叔三婶,劳烦三叔将他们唤来,我这当姐姐的也好过问几句,不然父母回来了,也不好交代。”    “这是自然。”沈宗命人唤来清兮清禾,两人见着沈清歌便红了眼眶,粉雕玉琢的面上露出委屈神色,软软喊了一声:“阿姐”没了后话,眼神飘向沈宗一家。    沈清歌心里道了一句“鬼机灵”,如何不懂弟妹的暗示,想来是受了委屈,要她帮着讨回来。    沈清歌面上染上怒色:“叫我一声阿姐,可是病中却不见你们,听三叔说了才晓得,原是你们二人不争气,惹得夫子上门告状。”    “我们没有…”    小小的人儿嘴巴一扁,作势要哭,沈清歌猛一拍桌,将二人吓得一哆嗦:“还敢哭,小小年纪学着骗人,你这意思是说三叔蒙我吗?默书,去请夫子来问问。”    默书得了令要出去,沈宗连忙拦住人:“歌姐儿莫气,眼下天寒地冻的,莫为了这点小事便劳得夫子跑一趟,兮姐儿和禾哥儿我已经罚过了,你便不用再追究,总归是小娃娃,万不能逼得太紧,”    沈清歌却不同意:“正因为他们年纪小,若助长这歪风邪气,传出去怕是要坏了沈府书香门第的名声,默书,你速去请夫子,记得备软轿。”    外头的雪落得急,地上厚厚一层雪,天寒地冻的模样,屋内却是火热的,没人说话,沈宗同妻子云氏对看一眼,眸中皆是不耐烦。    清兮清禾偶尔抽答一声,沈清歌垂眸没有看他们,一看便是生气的模样。    耗了三炷香的时间,总算将授课夫子请了来,见着沈宗,先是拱手作揖道:“路上风雪急催,来得晚了,各位久等。”    沈清歌抬了眼看过来,邀着夫子入座,面上带着笑:“这样的天儿去打搅夫子,是清歌的不是,只是我这弟妹死犟着不肯说真话,这才劳烦了夫子。”    “姑娘哪里的话,路上便听默书小姐儿说了,老夫也觉得有必要来一趟,但确实是众位误会清兮清禾了,他们二人可称得上老夫的得意门生,功课从未懈怠,不知哪里传来的谣言。”    沈清歌回身望着沈宗夫妇,神色讶异:“不知三叔为何这般污蔑清兮清禾?”    “歌姐儿这话说得怪,我们也是好心,大哥不在,你又生着病,这两个半大不大的娃娃也需要人管教,你三叔寻个理由,你还非得把夫子请来,坏了一家子的和气,哪里有嫡女的风范。”    这说话的是她三婶云氏,一番话将错处尽数推到沈清歌身上,她也没有生气,笑得平和:“三婶说的是,弟妹的确需要管教,只是父母不在,我这做姐姐的便理应担起这管教的责任。前几日我病中,没来得及过问弟妹,三叔三婶替我看管清兮清禾,清歌本应感激,却没想到三婶寻了这么个荒唐理由,若不是夫子告知,清歌便被您骗过去,府里的人当怎么看我大房?兴许会说我们岢待庶弟庶妹,传出去坏了父亲的名声可怎么好?三叔官职小不在意,父亲却是不一样,乃储君的老师,可是丁点儿差错出不得。”    “你!”她这是拐弯抹角说沈宗没用,他们如何听不懂。    “歌姐儿好一张伶牙利嘴,原来我这做长辈的都不能管教后生了?不过是一双庶出的弟妹罢了,歌姐儿真当他们是你一母同胞的亲人吗?”    沈清歌神色冷下几分:“清兮清禾自出生便养在母亲身旁,自然是清歌亲人,三叔不仅做事糊涂,眼下说话也变得糊涂。趁着我父母不在家,欺我病中体弱,扣我弟妹,清歌倒要问问三叔是何居心?”    “我怜惜你病中无法看顾弟妹,遂替你照看,却让你怀疑居心叵测,三叔才要问问歌姐儿,你何时变得这般蛮横无理?”    沈清歌招手唤清兮清禾过来,掀了二人衣袍,膝盖处的青紫痕迹委实扎眼。    “我弟妹身上的伤三叔又作何解释?”    “这是他们不服管教,我罚他们跪祠堂,三叔也是一片好心。”    “一派胡言!”这声震得丫鬟婆子齐齐一哆嗦,沈宗瞪大眼睛看着她,怔愣了好一会儿。    这样一个温婉柔和的女子,笑起来带有七分媚态,发起脾气却是让人感觉冰冻三尺,浑身上下都泛着凉气儿。    便见她迈着步子走过去,停在沈宗和云氏面前,方才剑拔弩张的气势也消散,面前这女子还是柔和雅致的,唇角带笑,说的话却没带一丝温度:“大房的人,轮不到你们来管教,今日的事儿,清歌没完。”    沈清歌领着弟妹出去,门开的瞬间,外头闯进的风寒激得室内的人打了一个冷颤,沈宗恍然觉得,沈清歌方才的眼神比这天儿更冷,让他禁不住发怵。    将夫子送回去,清兮清禾便跟着沈清歌进了屋,两人低着头不敢说话,沈清歌停下来看他们一眼,想起今日还有事情未办,笑说:“想必这几日也将你们闷坏了,擦了药,阿姐带你们出去走走。”    北齐东樊山上有一座寺庙名叫白龙寺,传闻里头的住持寂尘有看透生死的能力,这种事,沈清歌以往是不信的,笑一笑也就放在脑后了,但从自己重生后,她却觉得这世间鬼怪牛神,神仙妖怪,说不定真的存在。    马车停在寺庙外,门前几棵梅花开得正艳丽,空气中泛着的淡淡花香同雪的清冽气味混在一起。    门前有小和尚在扫雪,见着沈清歌,合手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领了她进去。    里头的奢华外头是看不出来的,钟声回荡在耳边,庙内可见穿梭行过的小和尚,穿着薄薄一层袈裟,脸上带着旷世出尘的味道,仿佛察觉不到冷意。    佛殿里头的塑金佛陀身高百丈有余,没有跪拜的人,清净得很,小和尚领着停在殿内:“施主可求一签。”    “我要找你们住持。”    “住持说了,施主要的答案佛祖会给你,他,给不了。”    小和尚退出殿宇,沈清歌也不勉强,瞧了一眼桌上的竹筒,拿起轻轻摇晃两下,一支竹签被抖出来,她拿在手里看。    “既来之,则安之。”    百丈余高的殿宇内,她的身影像是沙粒一般微小,窗户外头透进来的亮光将竹签上字照得熠熠生辉,沈清歌轻轻叹了叹,是这个理儿,今生来之不易,她理当好好过,再不能重蹈覆辙。    出院门的时候,又遇见那扫雪小和尚,他微微一笑道:“一切都是天意,施主万不可辜负佛祖的心意。”    倒不愧是北齐最富有神话色彩的寺庙,随便一个小和尚也这般高深莫测,沈清歌心头敞亮,同小和尚道了谢便出来。    庙外的梅花树下不再空空如也,一片鲜艳红色的枝桠下站了一个男子,穿着玄黑的狐裘,里头罩了一身同色华服,身量径长,一抬手便摘下一支梅花,雪落在他发间,像是个绝世脱俗的神仙。    似是发觉有人瞧他,男子转头看过来,眉眼漆黑如泼墨的一副山水画,里头有迤逦美好的颜色,有深邃吸人的雅致,更多的却是刺骨森凉。毫无温度的一双眸子,更衬得面容如玉,周身是遮掩不住的贵气。    男子唇畔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隔着急落而下的风雪与她静静对望。    这个人是谁,沈清歌识得的,他乃皇帝第九子锦邺,号称最不爱建功立业的皇子,平日里不是赏花就是游玩,过得可谓潇洒如意。    锦邺迈着闲散的步子过来,将手里的梅花递到沈清歌面前,脸上明明没有温柔的神色,声音却是出奇的柔和:“送你。”    沈清歌没有接:“为什么送我?”    他轻轻一笑,带有几分迷人的妖冶,音量越加低柔的,像是抹了蜜的一般,却不觉得腻,偏生让人听了心神荡漾:“姑娘生得好看,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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