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天光还未大亮,宫道旁的草地间还挂着霜,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宫人们早已起来匆匆行动,行走间喘出的气息遇冷而凝成了一团团白雾,骤然间朦胧了视线。    一个宫女拐过转角便撞见一个男童匆匆跑来,二人险些撞上,她连忙退至一旁,跪在地上伏地请罪。    男童瞧也不瞧她,径直往殿门奔去,宫女只见一双绣着金丝流云纹的兽皮制小靴擦眼而过,随后紧跟着一双蓝灰色长靴追来,扬起淡淡灰尘。    见二人远去,伏地的宫女这才舒了口气。    “殿下!殿下!”    “您慢些跑,当心摔着!”    后头追着的小太监又急又忧,此处是同德帝办公的勤政殿,他不敢高声呼喊,只能压低声音唤着男童意图让他停下来。    三岁的小太子人小腿短,听他一喊,当即脚下扭了一下,好在人虽小却身手灵活得很,下一步便又恢复了步调,跑动敏捷迅速,晏晗敛息凝神,一个劲儿冲入了殿内。    “父皇!”    正由宫人服侍着装的同德帝晏蕤闻声转头看来,见是晏晗一时惊住。    “父皇,带我去上朝!”晏晗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他的裤腿不撒手。    同德帝挥开宫人,弯身看他,见他一张小脸被冻得有些发白,嘴唇都有些青,霎时冷下脸来,怒道。    “混账!太子病体未愈,你们是如何看顾太子的!”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跟进来的小太监慌忙跪了下来,身体吓得瑟瑟发抖,整张脸已是煞白。    “父皇,带我去上朝!”晏晗揪着他的衣角,板着一张小脸又说了一遍。    同德帝颇感意外,伸手接过宫人递来的外袍披在了晏晗身上,惊讶道:“晗儿今日起的这般早,当真想让父皇带你上朝?”    太子一向好动坐不住,但自从九日前发热再醒来后,人却沉寂下来,时常一人呆呆坐着,双眼放空出神,吓得皇后以为他烧坏了脑子,急得哭了好几次,但后来太子又好似恢复了正常,却是不再像从前那般又耽于玩耍,而是多次前来崇政殿寻同德帝,但只待着什么也不做,再之后便是缠着同德帝让他带着上朝,问其原因却又不说,他本以为又是太子顽劣,一时兴起,不想今日竟起那么早来此堵他。    “嗯。”    晏晗板着小脸重重一点头。    同德帝怪异的看着他,见他颜色坚定,伸手让宫人重新来整理衣着,低头见晏晗仍看着自己。    “为何?”    晏晗又是沉默不语,直直盯着他。    他叹道:“也罢,去备御撵,太子病体未愈,受不得风。”    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总管太监海公公应了声是,转而吩咐下去,晏晗攥紧拳,看着眼前身姿挺拔,精神奕奕的同德帝,眼眶泛起了淡淡红意。    文德殿内。    文武朝臣左右分立,虽都默不作声,但皆是各怀心思,心中算计着早朝要禀报讨论的各项事宜。    但其中一人却是心思不在这上头,他微微敛目颔首,梁冠上下点着,耳畔的缨子随之晃动,一旁的御史撇了他一眼,那人忙又打起精神来,一脸肃容。    随着典仪一声高呼,同德帝牵着小太子走入殿来,一时间朝臣诧异纷纷,各自前后对视了一眼,皱着眉头疑惑。    晏晗紧盯着下方站着的群臣,双眉紧皱,小拳头攥得愈发的紧。    随着众臣稽首完毕,开始与同德帝议事,晏晗双目在群臣中逡巡,熟悉的面孔很多,但他最想找的那个却不在。    他不禁心生郁气,气恼的往边上一锤。    同德帝闻声停了下来,唤了他一声,“晗儿?”    晏晗回过神来,慌忙垂下眼,掩住其中的气恼,又有臣子站出来说话,将同德帝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    “陛下,臣等有奏,”武臣群中一个臣子站了出来。    他手持笏板,礼行的恭敬,眉目间却带着些许轻蔑,忧心忡忡道:“今已入冬,西山大营将士所需的棉衣却还未到位,冬日寒寒,将士们唯恐要受寒啊!”    同德帝面色一变,“兵部,怎么回事!”     被点名的兵部站出一人,正是兵部右侍郎陈修,他垂着一双八字眉,颇有些哀怨:“回禀陛下,眼下入冬,各部繁忙不已,兵部政务大事繁多,禀至内阁却也一直积压着,故而这等之事便……”    他一顿,不待同德帝发声又接着道:“微臣当即吩咐办妥此事,定不然将士受寒。”    同德帝黑着脸,却无法再训。    陈修说完,又接个一个一个臣子站了出来。    “陛下,河北之地从夏以来,些少有雨,知州禀报,治下数县恐有旱情……”    “陛下,越地山匪猖獗,已有许多过往之人遭受劫掠,死伤多人……”    “陛下!”    “陛下!”    ……    同德帝的脸越来越黑,在他们一声声喊完陛下后,提到最多的便是内阁,事务全都来不及批理,积压在内阁之中。    为何来不及?    因为少了一个人。    同德帝盯着群臣最前方一个空着的位置。    奏禀的人心照不宣,一个一个未提及,却能让同德帝当即明白的一个名字。    他陡然生起一股无力之感,年轻的帝王试图想要撑起一国之政,但他的前方始终压下一座高山,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    同德帝藏在袖下的手握紧,咽了咽发干的喉,声音仍同之前平稳,但晏晗却听出了其中的无力,“首辅的身体,可已大安?”    当朝太师,内阁首辅,赵叙明已请病假长达半月,他以病体虚弱,需专心养病为由,放手一切政务。    “这……首辅谢绝群臣探望,实在不知。”其中一人道,他却是赵叙明颇为亲近的下属。    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晏晗眼中腾起熊熊怒火,难怪,难怪他在崇政殿等那么久都看不到赵叙明,原是病了。    他早已不记得当初是否也发生了此事,他朝同德帝看去,见他脸上满是颓然。    “他是朕的老师,首辅病了这么久,朕,当去探望一番。”同德帝嘴角艰难扯出一丝笑来。    拱手应是的一群官员眼中纷纷露出得意之意。    晏晗胸膛中的怒火更甚,但他自知在此他绝对不能大闹,恼怒着双眼在那几个官员身上转圈,他努力憋着气。    余光中见一人正头一点一点着,定睛看去便见一人居然在朝上打瞌睡,他对这里站着的群臣厌恶透顶,此人被他揪到错处,他刚好可以发发心中怒气。    晏晗扯着同德帝的衣袖,伸手指去。    “父皇,他在睡觉!”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全都投在了被晏晗所指之人身上。    正钓鱼不停的谭济元谭侍郎听得殿中突然静谧,猛然睁开眼来。    ……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吸引人。    慌忙跪了下来,头顶的梁冠将将要倾落在地,他连忙扶正,伏地拜道:“微臣御前失仪,还望陛下赎罪!”    同德帝因之前一番心情十分不好,冷着脸道:“谭卿可是事务繁忙,连休息的时间都不足,要到朕的大殿上来睡?”    “微臣知罪,微臣知罪!”    还不是被他家那刚出生的讨债鬼闹的,白天睡晚上嚎,要不是个女儿他早就揍了。    “陛下,臣弹谭侍郎御前失仪,望陛下加以惩处,以儆效尤!”    谭济元只觉得额角抽搐不停,他就知道,方才御史盯着他绝对没好事。    同德帝本打算嘲讽两句便罢了,闻言将要挥出的手一顿,收了回来,“罚三月俸。”    “谢陛下开恩!”    谭济元嘴中感恩戴德,心中肉痛自己的俸禄,一站起来便见群臣中自己的岳父大人钟秀宣正冷着眼瞪他。    他擦擦额角的冷汗讨好一笑,岳父大人高贵冷艳觑了他一眼,转过头去。    晏晗心中火气终于泄了一些,这时才看清那个被他一指被罚之人的面容。    眼熟。    这是他的第一个想法。    殿中站着的人他眼熟的多了去了,但在他看清那人的脸的那一瞬,一个荒诞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好像得罪他了。    晏晗眉头一皱,他堂堂太子,还怕得罪人?    荒唐!    他将脑海里的念头撇了开去。    一场朝事就这样寻常又惊险的散了,群臣三三两两散去,一个两个边交谈边前往署衙。    “嘶,今日陛下上朝居然还领着太子。”说话的是上朝之时扎堆禀报政务的数位臣子中的一个。    他身旁的另一人嗤笑道:“陛下膝下只太子这么一个皇子,自然他做什么都会惯着些。再说了,太子不过一个三岁小儿,懂些什么,便是陛下,嗯,”那人挑挑眉,“不也还是要亲自去探望首辅大人嘛!”    “说的也是。”    二人哈哈笑着离去。    钟秀宣在后头冷眼看着,暗哼了一声,双手揣着袖朝谭济元走了过去,看着他冷冷道:“怎的就这么困,非得在大殿上睡?”    谭济元拱手一揖,苦哈哈着脸道:“岳父大人,实在是嘉姐儿闹腾啊,我怕吵着阿瑶,昨日便抱着她哄她入睡,谁知一放下就哭,一放下就哭,我就这样抱了她一夜啊!”    嘴上抱怨,眼中却满是柔柔笑意,不带一丝嫌恶。    “怎么还闹腾着?当初瑶儿也没这般啊!”    他这一说,谭济元也回想起当年钟瑶幼时的模样,安安静静的,总是黏着他。    “回头我喊个老嬷嬷去看顾看顾。”钟秀宣满脸无奈,见他眼下的青黑,扯着嘴角甩袖离去,“下次注意着点。”    “小婿明白。”谭济元拱手拜别他。    他见群臣远远散去,一人行至一处拐角点,此处虽现下无人,却是多处宫室的必经之处,掏掏袖,将叠好的纸条掏了出来。    他碎碎念,盼望纸条贴这能有点用处,让他和阿瑶好生歇上一回。    纸条上早已粘了饭粒,他用手一按,便牢牢贴在了墙上。    而后他面色一整,踏步离去。    未几,一个老太监后头坠着几个太监婢女领头走来,待转至拐角时,骤然一瞥,瞥见了贴在墙上的字条。    老太监龇牙,这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竟在皇宫中贴小字条,待看清上头的字时,老太监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后头的小太监好奇,大着胆子看了过去,只见纸条上写着一句话。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行人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