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智妈说的耿全,是耿小宝的爸爸,是耿志的三兄弟。大智和小宝都在村里的小学上学,大秦庄大队的学校在芦花赤。大秦庄这个自然村也有一个,但是这个学校非常简陋,只有一排草房,几个教室,一个办公室,和一个储物间。教室不够,两个年级合在一起,叫复式班。花丽妈妈刘老师是班主任,她是这个学校仅有的两个公办老师之一,另一个是程校长。
那是在去年夏天,大智一年级,小宝三年级,在一个教室里,叫一、三年级复式班,一个老师上课,就是花丽妈妈刘老师。这个小宝每天呆呆傻傻地,也不和别人说话,有的大孩子喊他“狗崽子”,他也不辩解。他爸爸是“坏分子”。所谓“坏分子”,其实就是顶缸凑数的。上级有任务,每个村里要批斗地富反坏右。这个耿全和一伙人倒买倒卖,投机倒把,至于倒的是什么,没人说过,大智不知道。耿全被抓后,没有被专政机关收审,留在村里开批斗大会。那时候的革命群众,已经没有了几年前的觉悟。几年前,“革命群众们”为了保卫胜利果实,防止‘阶级敌人’反攻倒算,为了不再吃二茬苦、遭二茬罪,时刻提高警惕,发现可疑人或现象,比如,深夜行人、手电蓝光或家里发出滴滴哒哒的声音,那一准儿是敌特在活动,就算命不要,也要斗争到底。如果坐实了是“阶级敌人”、“坏分子”,那对他们就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到了七十年代初期,所有的革命群众都发现了一个问题,无论怎样抓革命,人们还是照样饿肚子,逐渐地,人们厌倦了,也麻木了各种各样的批斗会。
大智也参加过几次批斗大会,他喜欢开会,那样可以不用上课,不用听老师读那些已经把耳朵磨出茧子的语录,有时又是一长串的名字。他以前没见过耿全。第一次开批斗会的时候,就在学校的操场上。排好队坐下,刘老师发现小宝没到,就让大智去喊。大智跑回教室,看到小宝趴在桌子上哭呢,确切地说在抹眼泪,没有哭出声,也不敢哭出声。
大智喊道:“耿小宝,老师喊你去开会。”喊了三遍也不出声,大智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刘老师走了进来。大智怕老师大发脾气,心里有点害怕。看刘老师的圆脸上很平和,秦秋智喜欢看刘老师的略大的圆脸和那柔和的细眼睛。花丽脸也是圆的,眼睛却像她爸爸的,大大的,略长一些,眼仁黑多白少,再配上弯眉和长长的睫毛,让人感觉到脸是灵动的,充满着活力。
刘老师走到小宝身边,掏出有些发皱的手绢,擦掉了小宝脸上的眼泪,说道:“哭啥?嫌丢人了!你是你,你爸是你爸,不去开会就是无声对抗。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还没等老师说完,外面已经喊起了口号,高年级的学生带头喊:“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老师拉着大智往外走,小宝趴在桌子上继续掉眼泪,老师没再叫他。其实大智很着急,他太想看一下耿全是什么人了。
一走出教室,秋智就往操场上跑,边跑边向领操台上看。所谓的领操台,也就是一些石头和一些土坯垒起的小台子。台子上放着一个大课桌,桌子上贴着几条标语,花花绿绿的,“以阶级斗争为纲”,“抓革命,促生产”,“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等等标语,秦秋智识字不多,但是这些口号烂熟于胸。台上没有人,也没有凳子,秋智很失望,“坏分子”耿全不在台上,倒是台子的两侧坐着几个人。他认识的有校长,他身穿一件蓝色裤子,一件革命的褂子,绿色人民装,上衣兜里别着一只钢笔,旁边是一个硕大的像章,可能是因为穿得厚,用手使劲地扇风,显得非常不耐烦,两个肩上白亮亮的汗渍随着手的摆动一闪一闪的。大智想,校长天天喊讲卫生,他的衣服也不洗啊。操场旁边是一颗大杏树,结满了青杏的枝子纷纷地垂下来,有的都能打到人的脸。根生的爸爸何平、大智的爸爸德望、老叔德明,都坐在树荫下,拿着大草帽子使劲地扇风。
操场上坐满了学生和社员,批斗会时芦花赤学校的学生也都过来,大家都在仰着脖子往前看。
根生捅了大智一下,说:“看,大树下,坐在中间那个人是小宝他爸,“坏分子”耿全。”
大智嗖地一下站了起来,被花丽一下子拉住。大智急了,说:“你干啥,拉我干啥?”
花丽说:“干啥!都在坐着,就你站起来,一会不得挨老师骂呀!”
大智觉得有道理,但还是回了一句:“老师,你妈。”坐下来打量起来这个“坏分子”耿全。在秦秋智的脑子里,“坏分子”应该是胡传魁、南霸天或者是王连举一样的人。一看耿全,大智大失所望。他以前一直后悔不认识耿全,今天总算见到了,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也是穿着一身公安蓝的裤子,黄绿色褂子,带着酱红色的像章,长眉毛、大眼睛,头发略长些,清瘦的脸上棱角分明,长得更像电影里的正面人物。
大智发现小宝长得很像他。也不知道对谁嘟哝了一句,“长得也不像坏人啊。”也没人搭理他,他对小丽说:“告诉老师一声,我去厕所。”
没等花丽反应过来,大智急急地向大杏树跑去,站在旁边观察了一会。让他吃惊的是,耿全在和旁边的人聊家常。不知道谁放在那里一个旱烟笸箩,他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卷烟,说着一些生产队的事,卷完了熟练地用舌头舔一下,掐掉烟头。大智就看见德明老叔把火给他点上,几个人边抽烟边说话。
耿全说:“今年雨水好,估产肯定比去年多。”
何平那时候是队长,狠吐了一口痰,说:“这估产一年比一年高,口粮和工分对不上,年年粮食吃不到头。今年的红心粮不知道又涨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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