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朔方冰原之上，白衣的雪妖立于山巅，仿佛一座浑然天成的雕像。 自苏若卿离开这个世界，已过去了十年。 时过境迁，白云作苍狗，沧海化桑田，他却依然在这里等着与其约定的少女。 朔原从未想过，这个和他相处时间还不到三天的少女，会对他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 早在他还是神明的时候，他便已经习惯了孤独，但当他失去了那份温度时，他竟会觉得熟悉的雪山多了一丝寒冷。 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认出来了，二十年前，他曾受莫名的牵引，来到一户人家的窗口，见到还是个婴儿的她。 那时他还未想过，她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只在看了她一眼便匆匆离去。 而在这一瞬间时，他却无法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是这雪山唯一的颜色。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况时，是在什么时候呢？他缓慢地思考着，是了，是在百年前，那位有着和她同样遭遇的少女出现时。 同样被当做祭品，同样被抛弃在这雪山中，两人的身影似乎重叠在一起……就在快要重叠的那一瞬间，她再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在她走过的雪地，鲜红而滚烫的血液一滴一滴落下，似乎将他那颗死寂冰冷的心也灼烧得沸腾起来。 等他意识到时，她已经落进了他的怀里。 她和百年前的那位少女很是相似，却又不完全相似。 她们都毫无保留地思慕着他，且全无犹豫地愿意为他付出性命，即使他不为所动，也毫无怨言。 可是，他真的能不为所动吗？朔原问自己。 百年前的她，为了他的职责，不惜欺骗他，将他推开自己的身边，直到死亡也不愿呼唤他的名字，他若没有动摇和悔恨，为什么会宁愿堕落为妖怪也要为她复仇呢？ 因此，他在看到眼前的苏若卿掩盖自己真实情绪时，才会格外地焦躁吧。 他厌恶对方的欺瞒，明明应该远离她，却忍不住去诱使她流露出真实的情感，去渴求她真正的笑容。 当他意识到这点时，他感到了惊慌，在她说出喜欢他的时候，他忍不住抹去了她的记忆。 在这样下去，她的未来会和从前一样，他不想再看见和百年前同样的结局，他必须要离开她。 可是，在因缘巧合之下，他还是遇见了这个小姑娘。 不，并不是因缘巧合，她是主动靠近的——虽然没有证据，但再次见到苏若卿时，他心中涌上这样的感觉。 从未有人主动接近过他，即使是百年前那位少女也没有，她们的不同之处就在这里，在他明显地表达拒绝后，甚至抹去了她的记忆，她却依然向他靠近，这种天真地仰慕甚至让他感到自惭形秽。 可在她流露出对他陌生的神情时，想要离开时，他又再次焦躁起来，甚至变回了妖怪的真身让她恢复记忆。 那时，他为什么会那么做呢？在等待她的日子里，朔原反复地想着。 或许，是因为她的心吧。 当她在他的怀里时，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少女身上的温度，他能听到她的心跳，他能触摸到她的喜怒哀乐，他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她鲜活地存在于他身边。 因此，即使他明白这一切可能都是假的，连同她的恋慕和他所认知的一切都是虚幻，但是他依旧被动摇，被左右着心情。 因此，在看到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时，他心中才会涌上难言的悔恨与恐惧。 那把刀刃，可以吸取一切的生机，即使将她神隐，也不能救回她。 他不想再无能为力地，只是接受失去对方的消息，因此他放开了她，让她回到另一个世界，至少在那个世界，她能好好地活下去。 但是他还是有私心，他向她约定，要她来见他一面，事实上，他并不知道对方是否能做到，但是，他依旧一意孤行地向她约定了。 纵使无法祈求永远，但只有一刻也好，他能够再次看到她带着鲜活的心跳，存在于他的怀里，冲着他微笑，这就足够了。 当那个冰冷的吻落在苏若卿唇上时，冰霜延伸，寒气蔓延，垂死的少女被冰封在了一座美丽的冰晶棺中，像是童话一般，沉眠于茫茫的雪山中。 朔原站在她的面前，静静凝望着她，自她走后，无数个漫长的日日夜夜，他都这样看着她的脸，回忆着过去。 他无数次地伸手去触摸她的脸颊，传来的却是和他自身一样的冰冷，但是今天，当他伸出手时，他听见了和这座山上风雪发出的完全不同的声音。 扑通。 朔原猛地抬头，虽然极轻微，却确确实实的是他曾在苏若卿还在时听见过的，她的心跳声。 他将手贴上冰面，终年不化的冰晶竟开始逐渐融化，雪水滴落的声音合着心跳声响起来。 扑通扑通，滴答滴答，心跳声一点一点变得清晰，清澈的水一滴一滴滑落，冰融雪化，少女渐渐睁开双眼，将茫然的目光投向他。 朔原停下了动作，同样也看着她，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指尖竟然在微微颤抖。 少女的眼神逐渐清晰起来，在看清他的时候，露出了他所熟悉的笑容，下一秒，她带着人类所拥有的温热体温，扑进了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朔原！” “……好久不见，小姑娘。”他沉默了一会，终于轻声笑起来，将她更紧地拥入怀里。 …… 苏若卿这次见到朔原后，便留了下来，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关于之前的任何事，而是安静地在雪山上共同生活了起来。 之前被摧毁的房屋早已被恢复原样，对于朔原来说，无论是房屋还是生活用品，都是挥一挥手的事，苏若卿却偏要拉着他去城镇上买，用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填充了空白的房间，甚至还重新粉刷了白色的墙壁。 以人类的体质，本不能长期在寒冷的雪山巅生活，但是朔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只要苏若卿待在他身边不远处，就丝毫感觉不到寒意，为此，苏若卿好奇地问了很多次，但每次朔原都神秘地笑着跳过了这个问题。 虽然待在朔原身边便无法感觉到寒冷，但当苏若卿触碰他的皮肤时，依旧还是冰冷的，甚至比之前更甚，第一次去牵他的手时，苏若卿被冻得下意识地往后缩回了手，很快，她就意识到这是朔原为了她不要太过于接近他而玩的小小把戏。 于是苏若卿毫不畏惧地要求和朔原一起睡，顶着刺骨的寒意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第二天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发现朔原的体温已经基本和普通人相差无几，当她询问时，朔原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 “你这样热情地抱着我，就是冰山也被你捂化了。” 苏若卿被他调侃得面颊发红，却依旧坚持和朔原一起睡，结果发现朔原的体温并未恢复成之前的冰冷，从此以后，夜晚朔原再也无法摆脱当抱枕的命运了。 …… 夜色如水，空茫的雪山上，一点灯火轻轻摇曳。 朔原坐在灯下看书，苏若卿则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之下，朔原终于收起书来，伸出手落在她头上，轻轻地拍了拍：“怎么了？” “那时候，如果我没有生命危险的话，你会把我留下来吗？”苏若卿撑着脸，歪着头，突然开口问他。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朔原看向她，虽然是疑问句，目光中却带着了然的神色。 “嗯……没什么，就是突然想问问。”苏若卿摇了摇头，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告诉我吧？” “我不是没有想过要留下你……小姑娘。”朔原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但是，将你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并没有爱着我，这个世界对你而言也是虚幻，没有任何能支撑你生存下来。” “……我从未有欺骗你的感情的想法，朔原。”苏若卿踌躇着开了口，“只是……我不明白怎样才会爱上一个人。” “没关系。”他安慰地拍了拍她的头，“我明白你的心，因此不会介意这些。” “所谓爱，究竟是什么呢？我也不明白。”他低声笑道，“但是，我希望你在自己的世界能好好活下去……我希望你能幸福。” “谢谢你，朔原。”苏若卿抬眼看他，微笑道，“或许由我来说实在是很可笑，但我也希望你能幸福。” “怎么会可笑……”朔原捧住她的脸，语气温柔得令人心醉，“我很高兴。” “纵使这整个世界对你来说是虚幻之物，但我生于这个世界，所有一切对我并非虚幻，我希望你能获得幸福的期望也绝不虚假。”他笑道，清丽至极的容颜如雪山上远绕的云雾，却在这一刻带着能够触及的温度，“所以，我相信你的心情也并非虚假。” “……”看着他的脸，苏若卿再也说不出话来，直到他的指尖又一次抹去她眼角的水珠。 “若是每次都把你弄哭，我的负罪感会越来越重的，”朔原叹了口气，“不要再哭了……夜色再长也是会有尽头的，我也是一样，这不是你的错。” “对不起……”苏若卿捂住脸轻声啜泣，“对不起……” “我已经没有遗憾了，小姑娘。”朔原轻轻拥住她，轻柔的吻落在她额头上，“能见到你过的好，我已经很满足了。” 他这样说着，微笑着放开了她，身影逐渐变得虚幻，在他的身后，世界正化作巨大的数据流，消散在空气中。 “谢谢你，最后愿意来见我一面，再见了，小姑娘。” 长夜已尽，东方既白，天地间的最后一丝颜色也被抹去，只留下黑发的少女缓缓跪坐在纯白的空间中，泪如雨下。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