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三郎这才舒了一口气,笑道:“扶风殿下说笑了!殿下救护小女,家人正是感激不尽呢。区区墙瓦,殿下再说要赔,真真是臊死我们了——殿下昨日送的宝石跳脱就是连城之价,臣惶恐得不行呢。” 叱罗杜文笑道:“也是,日后迟早是亲眷,算计得太多不好。” 翟三郎又是微微色变,口里却道:“极是,殿下经常随侍大汗左右,臣这里倒有些进贡之物,要请殿下先品鉴。” 唤人取来了若干鞍鞯、辔头、马镫、长鞭和肚带等物。 杜文本就好这些东西,目光立马被吸引住了,见那鞍鞯和辔头俱是银边雕花,反而摇摇头说:“白银性软,虽然华贵漂亮,却不宜做这些行猎行军的物件。还是用铸铁牢靠。” 翟三郎不由摸了摸鼻子,掩饰着说:“是!是!到底殿下内行!” 那肚带是牛皮的,绷边缘的是牛筋,杜文正欲去看,翟三郎伸手拿过说:“这里的环扣也是用银的,看来一体要改!” 杜文远远看了看肚带,黑漆漆的也瞧不出啥异样——也没有想到这里头会有异样——所以点头继续啜饮茶水,跟他自以为的未来“老丈人”谈茶论道,极力显摆自己的才学。而也没有发现这位“老丈人”脸色的难看和敷衍的焦躁。 这场会亲纯属他自以为是。 结束时,杜文很想再看翟思静一眼,但知道汉家女郎规矩重,等闲不出闺阁,再想想太子已然答应将思静让给他,父汗也就默许了,他们俩大婚后天天见面,机会多得是。 于是叱罗杜文对翟三郎兜头一个大揖,切切道:“女郎心思细腻,还望郎主多帮小王照顾着。我府里还没有正室,位置便是为女郎留着的,也是小王一片虔心。” 翟三郎不知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脸色古怪得汗都要渗出来了,随口敷衍着,要紧把这尊大神请出家门。 话分两头。 听说杜文前来,翟思静心里发慌:家中父辈有暗室之谋,打算助乌翰弑君,日后杜文回顾时是想到这茬儿的,也是以“协助弑君”这条罪状来威胁乌翰、威胁她的。 她生恐上一世的那些蛛丝马迹,这会儿就被聪明的杜文捕捉到眼里,很想前到延客的花厅悄悄观望,该提醒时提醒提醒父亲。 但大约是昨晚的偷听叫父母警惕了,她在花厅所在的院落门口悄悄央求父亲的小厮,但那小厮客客气气,只是摇头:“女郎,郎主切切地吩咐不许人进去,奴也不敢违逆。女郎有话,等郎主延客完毕再谈不迟。” 翟思静热锅上蚂蚁一样,在外头还待再对那小厮说两句,不提防父亲突然一掀门帘,带着叱罗杜文就出了门,她避之不及,当头遇上他们俩的目光,只能敛衽给父亲和扶风王问安。 杜文顿时满脸都漾上笑来,深深注目翟思静,说:“巧了!上次摔伤的地方还痛不痛了?” 上次她从秋千上摔下,左胳膊和左髋着地,都摔青了。但这些都是私密的地方。 翟思静想着父亲还在这儿,顿时脸上烧了起来,恨恨地剜了杜文一眼。 上一世她在杜文宫掖的时候,除了触及杜文底线的事情之外,其他地方他还是相当肯包容的,爱得更多的一方总是卑微些,所以这种含嗔薄怒的神情,她对他用起来非常惯熟,自己都没有发觉不应该,就已经毫不掩饰地把眼神抛过去了。 可这一世,杜文第一次见她这种表情——虽是嗔怪,但也是亲近的人才会有的作态,他心里那种酸、麻、胀、痒……来自爱意的甜蜜滋味,简直要酝酿出芬芳来。 而且就连翟思静的父亲也发觉了两个人之间的眉眼官司,心里怒气勃发,忍不住就瞪了女儿一眼。 送走大汗最小的皇子,沉着脸的父亲把女儿叫进花厅,屏退其他人,便是一声断喝:“跪下!” 翟思静满心委屈,但前世今生都是驯顺的性子,“三从四德”的女训自小儿听着,所以父亲话音刚落,她就已经跪在氍毹毯上,可也憋屈得双泪直流。 父亲好像毫无怜惜,绕着她走了两圈,终于负手冷笑道:“你对扶风王动心了?” “没有!”她摇着头。 父亲继续冷笑着,仿佛没听见她的否定:“不错,扶风王长得容易叫人动心,你也不过十七岁的怀春少女,大约见到漂亮的男儿,便想着桑间濮上了!” 翟思静不由自主地直视着父亲,哽咽着争辩:“阿父何出此言!尊长们叫女儿怎么样,女儿就答应怎么样。今日本是来告诉父亲,扶风王机敏,父亲的那个决策,只怕很难逃过他的眼睛,想叫父亲多多小心。父亲何由推论女儿有那种龌龊心思?” 翟三郎根本不听她分辩,却抓住其间一个漏洞,狐疑地看着她问:“就算扶风王上次逾墙扶掖你,你们也不过见了一面,那一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说他鹰视狼顾,现在又连他性子机敏都知道?” “我……”翟思静咬咬牙,说,“我还知道他不仅机敏,还是个爪尖齿利、动心忍性的人。阿父暗室之谋,迟早成为被他拿捏住的大过错;而我……”她想着上一世,悲从中来,越发哽塞难言,想着是托梦境,还是托求签,总要把上一世的事情让父亲大概有数,避免日后陷入被动。 但她的主意还没有想定,先听见父亲气得发抖的声音,对外头喝道:“来人!叫大女郎的母亲来!” 他低头便看见女儿惊讶而直剌剌的眼神,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巴掌高高举起,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打下去,只拂袖恨道:“你若是做下丑事,你就早点自己了断,我们对外还好为你遮遮丑!” 三夫人李氏匆匆而至,问道:“郎君,怎么了?” 翟三郎颤着手指指着女儿,压低声音对妻子说:“你教出来的‘贤良淑德’的好女儿!赶紧的,在后面梢间的榻上,查验查验,她还是不是处子!若有偏失,咱们全家得陪她死!” 翟思静这才知道父亲气怒的缘由,顿时一口气倒噎在胸口,直到母亲到她身边了,她才抗声说:“阿父冤屈死女儿了!我这一身的清白,您都不信?!” 李氏也急得慌乱,转头对夫君说:“郎君……不会的吧?思静闺教甚严,而且摔跤那日,身边都有侍女,寒琼梅蕊都说扶风王除了扶了一扶,查了查伤,其他什么接触都没有。” 父亲只不耐烦地挥手:“去查!去查!查完再说话!” 母亲拗不过父亲,只能低声哄劝女儿。翟思静心伤到无言,反倒坦然了。她到了梢间,放下帘幕,看了母亲一眼,便一件件解落下裳,躺在榻上。脸像透红的玛瑙,嘴唇却发白了。 能感觉得到母亲犹豫了片刻,伸手来分她的腿,她的泪水“刷”地流了出来。上一世有过经历,可现在的她还是谨严的处子,被碰触到的感觉非常不适。 翟李氏看着女儿双腿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叹口气道:“思静,也别怨你阿父,毕竟要嫁入皇家,这上面决不能出一点差错。别哭了,仔细眼睛肿了。” 母亲小心地帮她提起小衣,温柔地探手给她擦眼泪,又劝慰说:“思静,你若是委屈,也只好忍一忍;我也知道你们小儿女的心思——你几个堂房的妹妹都在说扶风王英俊,你心里喜爱他,正常得很。但是咱们家的女郎,怎么可能只顾一己的喜爱与否?你身上肩负的不仅是自己的情爱,还有咱们翟家日后的兴盛呢!” 翟思静蜷起身子,无法想象上一世的她,被迫周旋在两个男人中间的那种羞愧感,被杜文强.暴时无以言述的自责。 命运的路还在一如既往坚定地走着,她现在谨守的礼仪,保护得冰清玉洁的身体,是不是将来还会被撕碎?是不是将来还是要被无数人在暗中嘲笑,以至于贻羞她的两个儿子? 翟李氏劝了半天,女儿只是蜷缩在枕头里抽噎,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她终于也没了耐心,说:“哭有什么用?你自己想想吧,这条路是没的选的。你就是喜欢那个扶风王叱罗杜文,你也得忘了他!”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听见女儿沙哑如钝刀片一样的声音:“我没有喜欢他!” 翟李氏摇摇头说:“你不必瞒我,我是过来人。你看你听到他的名字,看到他的神情,绝不是全然无情的模样;你妆匣里的书信我也看了,他对你也真是费尽心力——别说你心动,换谁不心动?!阿母我知道你痛苦,你把感情说出来也无妨,只是你终将记得,父母把你定给了太子,你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的!” 母亲摔着门帘出去了,接下来跟父亲在外间说话也跟吵架似的:“一切都好得很!你再戳你女儿的心,她就该害相思病了!消停吧!这也是我十月怀胎,死去活来生出来的!”最后已经带了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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