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圣旨传到安魏王府的时候,安魏王府的郡主东宁正在逗小侄子。    小侄子是她三哥哥的孩子,才十多个月大,正是喜欢抓扯东西的年纪。他的小胖手不知怎么勾到了东宁的下唇,用力一抓,东宁只觉下唇一疼,痛吟一声,旁边的丫头、奶娘听见,忙抱开小主子。    东宁空出手来,抚了抚下唇,指腹处一块殷红的血迹。她恍了恍神,就听见下人争相传报说宫里来了圣旨。    东宁被指给了东魏国的皇太子。    东魏是大周的邻国,国富民丰,经济繁荣,武力雄厚,有一统天下的狼子野心。北方的秦国,皇室昏聩,老皇帝年迈荒淫,朝野混乱。东魏欲趁北秦皇帝归天前后,皇室内乱之际,灭了北秦。但又怕西面的大周夹击,腹背受敌,就与大周约和,愿交秦晋之好,共结儿女亲家。    大周偏安一隅,无称雄天下的野心,纵使东魏没有伸出约和的橄榄枝,也不会去趟这场浑水。但人家既然抬出了皇太子,显见得对这场婚事的重视,大周不能不给东魏这个面子。更何况东魏比大周国力雄厚,两国也是往日边境争端不断,大周一向是伏低做小的那个,这次也不例外。    东魏提出和亲,大周不敢不从。然而皇室的几位公主,都娇滴滴的,哪怕东魏经济富庶,文化发达,物质生活优越,也没哪个公主愿去异国他乡享这个大福。老皇帝无奈,商之于国母,原欲令其劝劝几位公主。不想皇后荐之安魏王府的东宁郡主。    安魏王有功于国,是大周被封的异性四大王之一,府上的东宁郡主,知书达理,容貌绝世,有仙人之姿,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儿。皇后的嫡生子五皇子,在一次赏花宴上亲睹其姿容,一见倾心,欲聘为皇妃。    奈何皇后嫌弃安魏王是个闲王,无实权在手,东宁郡主又性子恬淡,不像是个有野心、能撑起皇妃之任的。不同意这桩婚配。    可五皇子见过东宁郡主的次数虽有限,对其却甚是死心塌地,扬言非其不娶。皇后生气,东魏国来使求亲,干脆将东宁荐了去。    论身份,东宁不及皇室的几位公主尊贵;论相貌,别说皇室,整个京城都无人能出其右。老皇帝深感令这样的女子代嫁,足显大周的诚意,一道圣旨下,将东宁寄在了皇后的名下,封东宁公主,指婚给东魏的皇太子。    圣旨传到安魏王府,安魏王妃当场昏死过去。安魏王妃和安魏王爷伉俪情深,一生育有四个孩子,三子一女,仅东宁一女又被许以他国,宛若剜去心头肉,夺去掌中珠。安魏王爷也舍不得,奈何天旨已下,断没有再收回的。再舍不得,也唯有奉命行事。    东宁不明白,大周的女子千千万,为何偏偏是她来承受和亲的命运。还不待她过多的去怨天尤人,安魏王妃的病情便攫住她所有的注意力。    安魏王妃的身子原就不甚健朗,再加这次的打击,大病一场。东宁每天忙着侍疾问药,照顾母亲,也无暇去伤春悲秋,哀叹命运。待安魏王妃病愈,经过数日的沉淀,她对远嫁之事已然麻木。    这日,和几位兄嫂去寺里还愿,在签堂掣了支签询问东行之事。偏掣了支极坏的下下签。    解签师傅怕她忧心,安慰她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化,凶即是吉,吉即是凶,此签虽暗喻此行凶多吉少,但也有否极泰来之意。嘱她凡事多忍耐,必有逢凶化吉,拨开云雾见天日之际。    东宁心知不乐观,可除了顺其自然,走一步看一步,也无别的法子。    展眼到了出行这日,东宁清早还要去宫里请辞,天不亮就起来了。安魏王妃帮她梳头,拿着梳子,抚着她一头漂亮的头发,边梳,边忍不住泣道:“从今以后,你只当我们都去了,不要想我们,我们也自当……从未有过你这个孩子……”    简单的一句话,安魏王妃数度哽咽,房里的几位兄嫂也跟着抽泣,听得东宁一阵难受。不想母亲伤心,欲强颜安慰母亲几句,话还未出口,眼睛酸涩,眼泪早不受控制地落下来,伏在安魏王妃怀里,默默泣涕不已。    吉时已到,东宁别了父母、家人,去宫里拜辞了天子一众人,坐上东行的马车。车轮滚滚,旗声猎猎,马声嘶鸣,各种声音交织,湮没了马车上的她抛国离家的哭声,就好像她整个人,被淹没在东魏和大周的滚滚历史中。    东宁原以为抛家弃国,不远万里的东去和亲已经很不幸了,没想到的是,这只是开始。出了大周界,到了东魏境内,不到三天时间,她就出事了。    震惊地望着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东宁想尖叫,但咽颈处似被什么扼住了般,让她发不出丁点声音。脸也火辣辣的疼,发馒头一般,好像随时会爆掉。全身都痛苦得她想哭,偏流不出一滴眼泪,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惜了,那么漂亮的一张脸。”那女子扣着她的下巴,发出和她十分神似的声音,不仅如此,一举一动都把她模仿得惟妙惟肖,仿似真人。    东宁意识到这是个阴谋,蓄谋已久的阴谋。站在阴暗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子让她明白,或许这场阴谋,在东魏皇帝打算和大周和亲时就已定下,目标正是她那个怕再也无缘得嫁的夫君—东魏的皇太子。因为那个站在阴暗处的淡漠男人,不是别人,恰是东魏派来大周迎亲的使者。    一个月前,他拿住她的贴身侍女和护卫通奸,要她处置二人。她当时以为打小伺候她的婢女果真与那男子有染,顾及昔日主仆情谊,只命人打了她十板子,还安排人送她回王府,并写信给父母,嘱他们不要为难于她。    之后,他便以让她早日熟悉东魏礼仪、民情为由,安排了个东魏的婢女服侍她。眼前的女子虽顶着她的脸,偶尔泄露出的语音本色,却似极了那个伺候她的东魏婢女。想来他安排她在她身边,也无非是模仿她言语行事罢了。    那女子蹲在她身边,扣住她的下巴,仔细地察看了她的脸,啧啧两声,又放开她,拍拍手,站起来,对站在阴暗处的男子道:“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我原还担心你以后舍不得,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男子没理她,从阴暗处出来,颀长的身姿说不出的俊雅,一眼都没朝地上痛苦挣扎的东宁瞧,便开门出去了。    东宁不知道漫漫长夜她是怎么熬过去的。再有意识,已是正午,没有大队的侍女、随从,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河边。想来是他们中途饮水时,趁便将她丢了的,她想不明白,他们既已有了一个假的和亲公主,她已然没了价值,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还要留她在世上苟延残喘?    她不知道他们的用意,咽喉处一阵干涩难当,怕此生都再发不出任何声音。脸上还是火辣辣的,发馒头一般的胀痛。她想看看自己的脸到底怎么了,艰难地爬到水边。    水里倒映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额头寿星老儿一样向外鼓着,脸面处的青筋、血管裸露着,好像随时会爆掉。原本白皙细嫩的肌肤,网一样纵横交错着红丝线一般的血丝,形容不出的狰狞恐怖。    东宁惊恐地尖叫几声,头一低,生平第一次,她被自己的丑陋吓晕了过去。    再醒来,东宁发现她躺在一张坚硬的木质床上。床围挂着一顶素色的罗帐,绣着花卉虫草,针脚细密,配色精妙,虫草逼真。床微微的向外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是花梨木香。    房间正中放着一张桌子,四围摆着几方小凳,看起来也都是花梨木的。房间不大,不及她在王府居处的四分之一,摆设也颇简陋,桌椅床柜外,余无别物。可一色的上乘花梨木用具,让这个装饰朴素的小房间隐隐透着几分古怪。    一方小窗大开着,可以看见外面的天色阴沉沉的,辨不清是何时辰。外面静悄悄的,听不到什么人声。东宁从床上坐起来,注意到身上着的月白色中衣不是惯常穿的,就连里面的小衣,都不是一往熟悉的。她不安地抓了抓胸前的衣服,愣了愣神。    一阵扑鼻的饭菜香传来。才醒来,她还不是很有胃口,但受想知道是谁救了她的心理驱使,还是拿起床头放的一套衣服换上,脚步虚浮地来到外间。    外间的摆设和里面的房间相差无几,不过将床换成了东西方向的一条长几,上面简单的放着两件白底青花瓷器。左右靠墙的地方整齐地搭着数层药架,满满地铺着各色药材,让宽敞的房间显得有几分拥挤,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香。    意识到救下自己的可能是个大夫,东宁不自觉地悄松口气。有轻轻的一点脚步声响起。她扭头,只见一个乌发似墨,白衣胜雪,身姿俊逸的年轻男子蓦地撞进眼里。    眉飞入鬓,眉峰黛山一般攒聚着,清新优美,似擅画蛾眉的女子精心描上去的。眼长而秀,眼尾微微的一点向上挑起,让幽深漂亮的眼眸透出一抹似有若无的邪气。鼻俊而挺,唇形分明,最令人欣羡的,是那面上的肌肤,白如梨瓣,莹润如玉,柔和细腻的,恍若透明。    东宁年方二七,正是说亲成家的年纪,未指给东魏的皇太子前,在京城亦相见过不少美名在外的名门子弟,然竟无一人能与他比肩匹敌者。    天气不是很好,不见什么阳光,远远的群山在缭绕的烟雾中若隐若现,如果不是身后微微的一点阴影,她都怀疑他不是尘间人。    东宁的脸还受着伤,尚有几分难以习惯的肿痛,忆起之前在河边看见的自己倒影,对比他的风华绝代,她不自在地抚了抚脸,低下头去。    那男子好似没看到她的不自在,对她的突然醒来也不觉诧异,淡淡地说了声:“醒了?吃饭了。”声音无疑是好听的,然淡漠冷清,透着一股难以亲近,和几分难以名状的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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