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台楼阁,曲曲回廊,九月悠菊绽放。 易安城,葛府。 葛夫人卧靠在窗下一方小榻上,三十好几的人,保养得极好。她凝视着手中的一支雕花木钗,神情有些阴郁,细瞧一会后又放下,用拇指轻轻打圈柔摩。 “夫人,”一个婢女伺候着茶水,轻道:”晚膳已安排妥当了。” 葛夫人看看窗外,应了一声,道:”禀了老爷没?” “已按照夫人意思回过了,老爷没有其他吩咐。” “哦?”葛夫人有些意外,挑挑眉,”他没让备点淮安小菜?” “没有。”婢女摇头。 “嗯……”葛夫人脸色稍好一些,挥挥手,还不待那婢女退至一旁,一个柔婉的声音传进了屋内。 “母亲。”葛筱云掀开帘子,后边跟着她的大丫头青荷。 “怎么突然过来了,坐。” 葛筱云在榻上坐下,抿抿嘴,没说话。 “这是怎么了?”葛夫人问道,等了一会还是没得到答案,她坐正身子看向青荷,”是谁惹了大小姐?” 青荷闻声一惊,忙跪下,”奴婢……不敢说……” “说,吞吞吐吐,成什么体统!”葛夫人斥道。 “是,”青荷望望葛筱云,停顿一下,接着道:”是小姐听闻,别院的钰……小姐要入府了,所以……” 青荷停下,没再往下继续说。 “是哪个嚼舌根子的在胡说,胆子大到都敢编排主子。”葛夫人脸色一沉,转向一旁婢女,”寻春,去查查,查到了打一顿撵出府去!” 寻春听命,出门去安排。 “你起来吧。”葛夫人对着青荷抬抬手,复尔,调整好情绪,又对葛筱云道:”我道是生谁的气呢,原来是生我的。” “你啊,也别全听那些个奴才胡说,谁说要让那死丫头入府,不过是你父亲念着她才死了娘,又将远嫁去归宁,觉得她受了委屈,心中怜惜了几分而已。” “你以为,我想瞧见她吗?”葛夫人说着,拉起葛筱云的手,”毕竟你父亲是一家之主,有时也得顾忌顾忌他的面子,不能总由着性子来吧。今年也十六了,明年开春便要参加宫选,这心性还得要磨磨!” “娘……”葛筱云千回百转地叫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她当然知道葛钰不可能入府与她争抢些什么,但上次在别院当着众多下人面,落她面子,让她心中极不舒服,即使是到府中同一张桌上用饭,她都觉得膈应。 想到别院,葛筱云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母亲,听说王嬷嬷死了……” “这事你不用操心,林总管来回过了,审了毛三儿,说没什么异常情况,是意外溺水而亡。我已吩咐账房划些银子,让他择日厚葬,毕竟也伺候了好些年。” “可……我听说……” “你如今最主要的精力,是要放在明年开春的宫选上,而非处理这些家长里短。” 葛筱云咽咽嗓子,将话吞回肚中,毛三儿是哪位姨娘的远房亲戚,母亲不可能不知,如此的好机会,她怎么能置之不理,毫不做声。 葛筱云不解,但也不敢再多言。 “别院的事我听青蔓回过了,赏罚有度,你处置得很好。就是对孙婆子严了几分,威信虽已立,但也会让下边人觉得你大小姐不太近人情。”葛夫人说着,又笑着安抚道:”我知是葛钰在一旁挑衅你,无妨,以后多注意,学者圆滑一些。” “是,母亲教诲得是!”葛筱云站起身,扶着葛夫人从榻上起来。 “好,时辰也差不多了。去换身衣裳,然后先去给你父亲问声安,等着与他一道去偏厅吧。”葛筱云轻轻点头,给葛夫人理理压起褶子的衣摆,才悠悠地离去。 一切都已备妥,就等着时间流逝,夜幕降下。 *** 咕噜咕噜,车轮声响,一辆青篷双辕马车不起眼得在易安城街道中行驶着,两边街沿商铺林立,人群错杂涌动。 大宁都城,天子脚下,向来是如此。 “小姐,您这样……会不会……”锦帛瞧着葛钰穿着,一路上欲言又止。 葛钰一身素白粗麻孝衣,头上簪着白花,一根二寸宽的白色孝布从额上穿入发间,系结,长度垂到腰部。 “没事。” 娘的头七未过,难道那人还要挑剔她披麻戴孝不成。 葛钰动动有些僵的脖子,也不管锦帛怎么想,她撩开马车帘子,将视线瞧向街道上。 虽说来京都易安城也有三年多,但她能出别院门的机会屈指可数,在她眼中,街道林立的商铺、嘈杂的人声是那样的陌生。看着近在咫尺,感觉却仿佛隔了南北千里之远。 她的记忆,全是关于淮安的。 淮安的人,淮安的山水,淮安的小镇。一切都如同昨日般,是那么熟悉而亲切。 也不知祖父的身子骨如何,在她与娘离开后是否过得好?若是知晓娘就这么去了,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知挺不挺得住。 小山跟阿春成亲了没有?他俩打小就要好的。 脑中一幕幕地闪过,葛钰眼一红,差点被泪迷了眼。她不动神色地敛好情绪,才发现马车竟慢慢地停了。 “怎么回事?” 锦帛摇头不知,忙撩起车帘。 “钰小姐,有难民闹事,我们得等等了。”帘外赶车小厮转过头来道。 只见有八|九个衣衫褴褛像乞丐般打扮的人,蓬乱的头发,脏污的脸,其中有两个女人一个孩子,男人们将女人护在身后,与围着驱赶他们的青羽卫对峙着。 街道两沿站着一些围观的百姓,也有同样被堵着暂不得通行的车马。 围观的人中有事不关己纯看热闹的,也有指指点点笑那群乞丐模样自不量力的,民不与官斗,这是自古定律,笑骂他们连这都不懂。 但若非被逼无路,民又怎会与官斗。 葛钰捏紧手,盯着外面。只见有两个青羽卫突然绕到那群男人身后,想从女人孩子下手,胁迫这群人。 两个女人吓得往后退缩,哆嗦地将孩子往后藏,那孩子瞪圆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脸色白得像一张随时能被凉风吹落的纸。 “呜……”孩子吓得哭起来。 妇孺的力量哪里能与巡守京都一身肃色的青羽卫相比,毫不费力的制住两个女人,去抓那孩子。小孩惊骇跌倒,又翻身爬起来向旁边跑,眼看就要被抓住,葛钰急得眉头一皱,想也没想利落地跳下马车,一瞬冲过去抱住那孩子。 待回过神,一把冰凉锋利泛着幽光的刀已放在了她脖颈之间。 “小姐!”锦帛的惊呼声她没有听到,葛钰搂紧怀中打颤的孩子,眼睛发红的对上握刀的青羽卫,她没什么可怕的,这易安城中再没有任何一个能让她牵挂的人。 她忘不掉,是她在权势下的懦弱,失去了母亲。 身白,脸白,从头至脚一身煞白的葛钰,红着眼,一动不动地瞪视着青羽卫,像是一尊从炼狱深渊爬上来的煞鬼。 那青羽卫被盯地心虚,将刀移开两分,也不敢动作。易安是京都,天子脚下,从来不缺达官贵人,他瞧这女子毫不畏惧,一身孝衣,又带着婢女,想着前两日素来以好管闲事闻名的永伯侯府老妇人过世,大办丧礼,莫非这位是他家府上的? 想及此,那青羽卫更是不敢无礼,永伯侯乃开国功臣聂英之后,爵位世袭罔替。他眉头一跳,放下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姑娘见谅,还请把这小子交与我。”青羽卫张天开口。 葛钰冷眼扫他一眼,搂着孩子向后退了半丈远,方才出声道:”他们犯了什么事?” “内城不许乞讨,这是规定,他们自安州而来,城外设有专门安置流民的地方,专人管理,不可随意胡乱走动。他们不听喝令立即离开,竟大胆与青羽卫动手惊扰都城安定,自是要收押卫司衙门问罪。” 张天很是客气地给葛钰解释,希望她能懂眼色的将人交与他,他一介平民出生也无家世背景,好不容易进入青羽卫吃上公粮,可不想惹事砸了饭碗。 “不要……”小孩摇着头泪珠子直掉,害怕葛钰真将他交给那凶煞的坏人。 “别怕,别怕。”葛钰安慰着那孩子,抬头才发现与小孩一起的其他七八人早已被青羽卫制服,不由地葛钰又退后两步,心中盘算着怎么逃脱。 他们虽不是犯什么大事,但惊扰都城安定的罪名可大可小,往大可监|禁流放,往小也得挨几十板子,具体判定,全由青羽卫司衙门决断。 她怀中这几岁点大的孩子,如何经得住衙门中的板子。 青羽卫一步步逼近,葛钰退无可退,直到身后挨上一辆马车,才惊觉任凭她一腔热血无权无势的在这易安城,同是力量甚微、寸步难行。 要不要报上葛家家门?葛钰大脑不停思索着,眸光触及自己一身的孝白,心中一颤,不,她不能,她没那个脸,她从来就不是葛家的人。 “姑娘若是不介意,便请上车,我送你们一程。”正当葛钰拿不定主意,被逼无路时,一个好听且带着几分清冷与威严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她转过头,正好对上那人视线。 那是一辆同样能瞬间淹没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马车,他一身墨灰衣袍,只在衣襟与袖口边透着淡淡的银色暗纹,右手轻撩起车帘,一双幽暗深邃的眸子正凝视着她,黑峻峻的,让人看不透也看不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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