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传说里人死后过奈何桥喝孟婆汤的说法,实际上是以讹传讹,因为就谢长寒所知,在玄门的传说中,人死后,先要到酆都天子殿见冥府判官,根据生前事赏功罚罪,接着排队过忘川去投胎。  忘川上有奈何桥,但那不是给魂魄走的,而是给天官和鬼卒们过河用的,孟婆每天搬着个小板凳坐在桥头,一来迎接贵客,二来监督不好好下忘川的鬼魂。    是的,所有来到桥头的魂魄,要走的是忘川。  忘川宽阔,魂魄到里头走一遭,上辈子的恩怨情仇被忘川水反复涤荡,等到对岸,该记得的、该忘却的统统遗落在忘川水中,一切尘埃落定,迎接新生。    可正如没有百日红的花,世间也没有百日净的水,忘川洗涤过多少魂灵的未言尽的爱、未报复的恨,它就有多……污浊,经年累月的爱恨怨怼沉淀在其中,渐渐弥漫起一股难闻的气味。  近几十年,谢长寒曾不止一次的在前来协助捉拿逃逸鬼魂的鬼差口中听见对忘川的抱怨。    “人间都呼吁保护环境那么多年了,怎么酆都不能治理下水污染啊?”  “太臭了,酆都到哪儿都能闻到一股子水腥味。”  “哦,你想象不出是什么味道啊?闻闻这鬼,从酆都逃出来的鬼魂身上都有忘川的味!”    跟鬼差探讨酆都水污染的体验太过新奇,因此谢长寒对这句“酆都逃出来的鬼魂身上都有忘川的味”印象格外深刻。    从这儿起就有这股腥味了?    谢长寒往窗外看了眼,外头道路宽敞,时不时有小车开过,沿路一株梧桐一杆灯,每杆灯周围都有一个球状的光晕圈,一个叠一个,照亮了这和所有平凡无奇的夜无甚区别的夜色街景。  这里,才刚刚进入北城区的范围。    他的眉心微微蹙成一个浅浅的“川”字,回头朝车厢内看了一眼——江盈是个繁华的城市,生活压力也大,即便此时已濒临午夜,夜班车上仍有两三个刚下班的乘客正歪着头补眠,对这股腥味一无所知。    夜晚,加班归来的行人是最好的食物,他们通常疲惫不堪,更容易让那些魑魅魍魉趁虚而入,甚至更多的时候,身上还带着对看不清的未来的麻木和绝望。  负面的情绪像烤肉上均匀洒落的佐料,香气扑鼻。    那腥味极淡,一时间,谢长寒也判断不出它究竟从何而来、距离多远,会不会对车上的人造成威胁,他想了想,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摸出一张黄符,也不见他怎么动作,那黄符便避开所有人的视线,轻飘飘地飘进座椅底下,粘住了。    一站还没到达,那腥味却又忽然消失了。谢长寒临时改变了自己的计划,在下一站下车,追着腥味出现过的方向过去。    十分钟后,他来到了一个老小区前。  随着师叔换过无数次出租屋的谢长寒对这样的小区并不陌生,然而他仔细一瞧却发现了问题——通宵不关的小区门旁有间传达室,本该坐在里面值班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是门卫玩忽职守?  不,不对。    “温度……”谢长寒蹙眉,抬头看了看四周。  这里太冷了,比周遭至少要低三四度的样子,冷得不像是六月的夏夜。他刚从外面的大马路上赶来,这份凉意显得格外明显。    小区里惨白色的路灯光线微弱,萤火一般,孤独地照亮方寸之地,间隔好远才能看见第二盏。先前闻到的那股似有若无腥味到这里就变得清晰起来,越靠近小区就越明显,谢长寒因此有了些不祥的预感——来自忘川的水腥味出现在人类的小区内,而一个小区少说也有上千人!  他恍然抬头,此时距离零点分明还有几分钟的时间,可定睛一看,视线可及之处竟没有任何一扇窗户里亮着灯,小区内寂静无声,连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也不见踪迹,整座小区就仿佛死了一样!    “糟了……希望还来得及。”    四下无人,谢长寒行事也不必再顾忌,他指尖在空中虚点几下,公文包内自动飞出来一张用朱砂画满了奇怪符号的黄符。那黄符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动,自行折叠成了一只纸鹤的形状——    见状,谢长寒手指一挥一弹,口中厉喝一声:“去!”  随着他的话音,黄符纸鹤像是突然惊醒一般,翅膀动了动,竟然就这么原地飞了起来。它没头没脑地绕了两圈,很快便辨明了方向,朝着某处径直飞去。  谢长寒迅速跟上。    进了小区,腥味更甚,谢长寒一路跟着那只纸鹤,越走,便觉得那股味道越浓。  腥味是怨恨沉淀所化,一般人闻不出来,闻得到的都不太受得了,要不然也不会发生之前鬼差向他抱怨的事情。走到这里,谢长寒好看的眉已经完全搅在了一起,青筋一阵接一阵地跳,若不是忧心发生什么人命关天的事情,这会儿他已经想停步了。  太臭了!    变故就是在此时发生的。    纸鹤扇着翅膀往前飞着,七弯八拐地穿行在居民楼之间,谁料,当他又拐过一个弯时,身躯上猝不及防燃起一团火,几乎是在瞬间就将纸鹤吞噬殆尽。  黄符烧成了符灰,不待符灰落地,道上陡然刮起一阵妖风,将那灰吹了个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谢长寒面前正对着的一栋单元楼里有一道黑影疾掠而出。    “想跑?”  谢长寒脚尖一点,身影飞速掠出,左手掐出一道诀,右手轻动,两道符箓甩出:“寻仙问道,卦走乾坤。定!”  两张符纸迎风抖动,化为两道金光,直直冲向那黑影,一时间,光芒大盛,竟将这死气沉沉的小路照得犹如正午那般明亮。谢长寒见符纸有效,正想松口气,忽然感觉到背脊一凉,紧接着,一股常人不可阻挡的大力袭来——  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唰!”  谢长寒猛地睁开眼睛。  ……黑影呢?  腥味呢?    “嘶……”  他怔愣片刻,骤然被一阵疼痛拉回了思绪,再一看,身处之处还是那个老小区,这回,居民楼里仍有几户亮着灯,偶尔还能听见远远传来几道人声。他带来的公文包落在不远处,伸手一摸背后,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手血。  大概是伤着了。    谢长寒解开衣扣,将最外头穿的那件改良中山装脱下,翻到背后看了一眼,又走过去看了下他的公文包,同时在两处地方看见了类似大型动物的尖锐爪痕。    爪痕?怎么会是爪痕?  谢长寒分外不解,因为寻常鬼魂留不下这样的痕迹,光看这些,他几乎要以为刚才遇上的是什么虎狼修炼成的精怪。  可是精怪到底是活物修炼而成,哪有那么大的怨气,之前那股腥味又是怎么回事?    谢长寒看了眼时间,发现此时离他进入小区时才刚过了三分钟,他应该没有昏迷,而是被那黑影用什么方法给困住了,好叫它逃脱。  这会儿去追,没头绪不说,估计也追不上了。  他有些担忧,定了定神,便朝着黑影掠出的那栋居民楼走去,打算检查一番再离开。    那栋居民楼夹在两幢单元楼之间,墙体是连着的,周围总计六个单元围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C”,谢长寒就站在C字的缺口上。  背上反正伤了,他倒也不挑剔,赶在伤口愈合前沾了些自己的血,在一张没用过的黄纸上画了道符。接着,他掐了个诀,将画好的符夹在指间燃尽了,并指引来青烟,在自己眼前凭空画了一道。    这是个探测类的小法术,主要用处就是检查附近的生机,此时手边没有朱砂,用他自己的血来画效果能好一些。  开了眼,谢长寒边看边往楼上走。    一楼……没事,二楼……也没事。  三楼、四楼、五楼……  五楼……  当走到502室之前时,谢长寒的脸色变了。    已是深夜,夜幕黑撞撞地悬在头上,昏暗的楼道灯亮度不够,勉强只够人走路的时候不至于撞到墙。  然而就是这么昏暗的光线下,谢长寒也能看到从502室的门缝里流出的深色液体。  ——是血。    即使不用法术开眼,他也能猜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还是来晚一步。    楼道的窗台跳上来一只敏捷的黑猫,圆睁着绿色的眼睛,轻巧地从窗台一跃而下。当它优雅地走到能和谢长寒四目相对的位置时,突然炸了毛,身体拱起,发出了一声凄厉又不祥的惨叫。    谢长寒顿时惊醒,摸出手机报了警。    玄门发展到现代,很多事情不能像古时候那样自己悄无声息地就给办了,至少这种涉及到人命的案子,每当有新受害者出现、以及最后将“罪鬼”捉拿归案时,都要跟警方报备一下,这是规矩。  谢长寒打的不是110,而是那两位来送档案的警官的私人手机,此事特事特办,经手的只有那么几个人,没法声张。    那两位警官连同几个负责此案的同事很快就抵达了现场,谢长寒跟着办案人员准备进502查看。    门刚打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就扑面而来,手电筒四下一照,只见玄关的地上、墙上、天花板上,到处都是未干的鲜血。    “呕……”拿着手电的小民警苦着一张脸转过头说,“杨哥,这大晚上的,又看不到电灯开关在哪儿,贸然进入我怕破坏现场啊。”    那个杨哥就是白天来送档案的两位警官之一,另一位叫“小张”的就站在他旁边,闻言便道:“要不然,请大师想想办法?毕竟大师那么厉害。”    白天谢长寒就发现这位“小张”对他师叔很有些意见,其实就师叔那个造型来说,被人怀疑是正常的,他倒不是太介意,何况今天刚接了案子,晚上就出了新的人命,自己还一副特别狼狈的样子……谢长寒换位思考,觉得对方直接掀桌都不过分。  照明之术并不复杂,他正打算接过此事,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了一阵微弱的脚步声。    “你们还有同事没到么?”谢长寒奇道。  小张:“什么同事?”  “不是同事?那我怎么听到……”    “请问——”    一群人同时回头,只见楼梯口走上来一个瘦瘦的小姑娘,十四五岁的模样,扎两支马尾辫,手上拿着个波板糖在舔。  就好像她闻不到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似的。  小姑娘睁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看上去颇为不谙世事,脆生生地说:“你们是警察么?来查连环命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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