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可比十几年一成不变的乡下有趣多了。年关将近 年景虽差,各爿商店里买年货的人还是格外多 只是大多行色匆匆,面带忧色。

临街墙面上刷着各色标语,到处可见一幅幅花花绿绿 写满大字或是画了画的纸。曹富贵扫了一眼 都是什么“斗争”“进行到底”“揭发”“批判”,他对这些官面上的事体不懂 也半点不感兴趣 跟着二叔匆匆往大姑家去。

大姑家住在城南的迎春街 原来叫作官轿街,新社会哪里还能让这种封建思想压在人民头上 因此改了名。钱家就住在街尾的大院里。

院子原本是前清时一个官员的府邸 后来被果党的一个军官当了住所 又起了几幢小洋房,现如今洋房被政府分派给县里的干部们,大院子收归国有,由房管部门租赁给几个大厂的工人和干部。老钱家一家三代六口占了两间大屋,条件还算宽裕,有居住更困难的 在院子里自己搭棚起屋 把一个大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层层又叠叠。

院子里头板车是推不进去的,曹庆贤把车停在靠大门的一户熟识人家,挑上担子往院里走。曹富贵笑嘻嘻地跟在后头,一边跟人打招呼,一边还悄悄塞了两个萝卜,惹得老头眉花眼笑,忙不迭地道谢。这个季节,别说新鲜菜,供销社里就是干菜都少有,也只有乡下人家自种的才有。

“哟!小曹来了,来看你姑啊!”

“青柱妈,你宝贝大侄子来了!”

“喔哟,小曹每次来都是大筐小箩,老钱家这门乡下亲戚倒是不亏。”

“带来甚乡下东西啊,让我们也见识见识?”

院子里好些个老头老太,还有家庭妇女都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也有几个酸溜溜夹枪带棒的,曹富贵笑嘻嘻地并不和人争,护着手里的筐箩,边打招呼边滑溜地挤开人群往里走,半点没让人沾着筐里的东西。

曹庆贤闷声跟在后头,面红耳赤,对付这帮中年妇女大爷大妈一点法子也没有,幸好有大侄子开道。

“姑,我来了,想我不?”

曹富贵拎着竹筐,冲着惊喜地迎出来的大姑一笑,笑得两眼弯弯,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

“哎,哎!富贵……哎哟!二哥,你怎么让富贵拎这些重东西,小孩子长身体,不要压得长不高咧!”

曹连秀匆匆放下手头正在搓洗的衣服,惊喜交加地奔出来,刚喊了声就看到富贵拎着一个大筐,自家的憨二哥倒像是个跟班,背了竹箩跟随在后,连忙赶上去接。

“大姑,不要啊!你的手……”

曹富贵忙一闪,示意姑姑手上。

曹连秀一低头,手上全是白乎乎的肥皂泡沫,刚才走得急都忘记洗一把了。她噗嗤一声笑着伸手,作势要捏侄子的嫩脸蛋,看富贵吓得歪头,这才把手在围兜上仔细蹭了蹭,夹手抱过他手中的箩筐,白了一眼,道:“就你爱干净!走,进屋。”

她半转身子,冲着邻居大声笑道:“阿拉宝贝大侄子富贵来家了,难得高兴,众位莫看白相咧,其人小,不好意思个。”

邻里哄笑一声,也都各自散去。

进了屋,紧关上门,曹连秀这才把干草杂物遮得严严实实的箩筐放下,拉着大小两个男人坐了,又把四岁大的小儿子钱青石抱出来,和二舅、表哥见礼。一边端茶倒水,一边嗔道:“介重个东西,姆妈也真是的,还叫你们背过来。城里有户本,吃用都有得买,不用惦记我们,倒是公社里大食堂都关了,你们自已口粮够不够吃啊?”

钱家两个表弟和曹富贵都很亲热,一段日子不见,青石见着他就蹦起来东问西问,拉着哥哥要去玩,让他娘屁股上抽了一记才老实下来。他扯着富贵哥的手,眼睛咕噜噜盯着筐子流口水。他家乡下阿舅总是会背好吃的到家里来,他最喜欢的就是阿舅和富贵表哥了,不像自己家的大哥,天天都欺负人。

“姑,你莫忙了,家里有得吃,放心吧!都是山里的东西,阿奶说带点来你们尝尝,城里凭户本子买东西,三阿爷读报都说了,那个甚,甚物资亏乏,又能买多少?啧啧!青石也长高了,都瘦了。”

富贵抱着青石举到半空“飞”了两下,逗得青石惊叫着咯咯笑,顺手把孩子交给二叔,自己拉着忙碌的姑姑坐下,低声让她看带来的东西。

曹庆贤抱着青石,摸摸他的小脑袋,然后小心地拿起一只印着主席题词“为人民服务”的白瓷杯,打开茶盖,轻轻啜了一口,听到侄子的话也是连连点头。

“甚好东西,还这么小心?”

曹连秀把披拂下来的短发往耳后一撩,麻利地把箩筐上头盖的东西拿开,下面露出几个圆滚滚带绿缨的大萝卜来,边上还堆着几颗大白菜。

她惊喜地拿起蔬菜,左看右看,叫道:“呀!好新鲜,家里萝卜还没收尽?没冻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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