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至保住了性命,但折了双腿。他或许再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如他所愿,终于可以离开此处。虽然并非一开始那样期许的,是安上双翼飞走,而是被人抬到了角门,他的母亲在那里等他。那个头发斑白的女人,抹去了眼泪,从不耐烦的门丁手里接过他,抬到一边的推车。她那样吃力,但是一刻也没有松手,甚至还扯出了一丝笑,对着诚至低声喃喃。或许是在告诉他,做了许多他爱吃的菜,又或许是终于可以团聚了吧。

他托人把所有的草编都送给了景行,还有他的长命锁,并带来一句嘱咐“不许去送他。”

他不希望景行看见他以一种狼狈的方式离去。但景行没有履行,躲在不远处的槐树后看着他被扶上了木车。上面铺满了稻草,还压了几层很厚的棉絮。他们二人在角门邻里的指点声中,悄然离开了繁华的空城。

漫长的哀悼期后,谢家对景行的安排也终于来临。这于他而言并非是一件绝对失望的事,谢欲似乎坚信景行确实有宜男的旺气。毕竟孩子虽未平安诞下,但确实是个男孩。看景行年纪又,并不需要忌讳,于是谢欲命他继续留在孟氏院里。只是在天黑落钥前他必须回到前院去。景行平静地接受了事实,反正他和高师傅也无法彻底离开,依旧是在这个四方的院子里,在哪都对他都无所谓。

他变得越来越少言寡语,行动也木讷起来。他清楚自己是在惧怕一时不慎引来的飞来横祸和永久隐藏在夜间树丛中幽深的双目。诚至溃烂的伤口成了难以揭去的疮疤刻在他的眼前。第一个发现的是若昕。但是她没有说话,只是在景行干活或是发呆时,默默地眨着湿漉的眼睛。那道侧面隐隐投来的目光是他最难以忽视的存在。

景行开口问她“您有什么事吗?”

她摇摇头,但是随后又声地说“你……你别这样叫我好不好?”

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您”。景行原想告诉她,把那套必须遵守的生死规矩告诉她。但当他对上那道纯净无辜的目光,他又犹豫了,许久他努力地点头,对她笑了声:“好。”

那成了二人之间的秘密协议,在无人时你我相称。而在人前,她也再不能公然限制景行对她用敬语。但不多久她又得寸进尺尺,私底下硬要景行喊她的名字,虽然他没有答应。至孟氏病愈后,谢欲又纳了几房新的妾室。事实证明,他并没有失去生子的能力。于是他松了一口气,将希望寄托于更多的女人。面对新欢进门,二姨太的命运也划下终止符。景行曾路过彩鹊院。那里门户紧闭,门边的青苔长得极厚,甚至于墙上有了几丛蛛。谢欲当时气急,下令停了她的月银,也没有说恢复的时间。白墙脱落了一块块干瘪的粉片,犹如人衰老枯竭的面孔,露出的石砖是青黑色的骨骼般,在夏季刺目的烈日下逐渐风干,成了一缕短暂扬起的尘埃。

不远处就是芳华院的泠泠笑语。那是新进的两位姨太之一,名玉玫的优伶。大家都称呼她四姨太太。她的进府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自然是由于她的出身。但谢欲父母早逝,并无更年高位重的长辈能管制他。他坚持纳玉玫入府,其他人并不敢多说什么话。她来的那天清晨,景行正在院子里松土,看着一顶轿子从偏门抬入。上面挂了一圈粉色穗子。他就知道是新姨太太进门了。

她入门后就从轿子里出来,穿了一身桃红色大袍子。发髻上簪了一溜粉蔷薇,还有两支金簪子。按规矩,她需要先去孟氏那里叩见正房。景行看着她翘起一双并未缠过的天足。她踮起脚尖走进去,腰肢晃得妩媚而不轻佻,一看就是有些身段的艺人。下人从没有停止过对新奇隐秘的艳事独一份窥探的欲望。在她入门前,有关她的芳名与事迹早就传遍了枯涩多时的园林。甚至有人说起,她与谢欲已相好数年,是他从别人的芙蓉帐中夺下的妖冶猎物。然而当她真正踏入月洞门时,那份淡漠恣睢的美丽确实令所有埋头经过的人不禁乱了阵脚。

从此,她的昆曲萦绕在芳华院四周,婉转柔媚,犹如透过溪涧传来的莺啼。其它三个女人全都失去了光泽,成了被置于阁楼的旧首饰。玉玫也曾和景行说过话。她吩咐以后给芳华院送的花卉只要蔷薇。若是一段时间没有,也不必再送其它的。她随手就赐给他一把铜元。

与玉玫相反,三姨太翠羽格外恬静。她仿佛对一切都无所谓,即使有次景行给她送去刚剪的素鑫,正碰见下人因她的不得宠而给她劣等的早餐。丫鬟忿忿不平,但她却拦住了一场口角的爆发,平静地端起碗咽下粗糙的酱菜。

这事后来传到孟氏耳中,一向重规矩的主子把犯上的厨房下人打了一顿赶出了府。林固贞杀鸡儆猴,警告奴仆别妄想人得志就兴风作浪,当众赏了她三十下手板子。让所有下人都围观。施行者用长满毛刺的厚竹片猛击她的掌心。第一下那个女人就直哭嚷,但她的手被硬生生掰开,一下也没有逃过。之后她又被关进黑屋饿了三天,已经没有力气走路,成了景行亲眼看见的第二个被扔出府的人。

翠羽的好性子也得到了谢欲的些许怜惜,但无法越过玉玫的盛宠。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