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中元节那天,各家都要烧法船祭奠先祖亲人。那日清晨,景行刚醒,就看见高师傅已经准备好了黄纸香烛。他说:“今天是大日子,你也该去给你亲爹上香。”
景行默然,找了个熟识的厮,托他去里头传话。在早饭后两人往后山坟地上去。到了岔路口的枯皮槐树下,高师傅拿出烟斗对着树干磕了磕,闷声道:“我就不去了,我拐了你,你亲爹也肯定不愿意看见我。”
景行看他故作严肃的模样有些想笑,但碍于这样的日子又不好笑出来,只是强忍住,提了竹篮往墓园走去。
那座坟已经很多年没人打理过了,坟堆荒草丛生,墓碑也有些模糊不清。景行早就料到,拿出镰刀割了许久才收拾干净。这几年他们两人一直漂泊无依,日子并不算好过,进了谢家又如履薄冰,直到现在才稍稍稳定。
他跪在地上,点烛焚香又烧了纸,半晌不知道开口该说什么。最后被蜡烛的烟熏疼了眼睛。他拭去了溢出的眼泪,对着地上磕了几个头,起身拾掇祭奠的东西。在转过头下坡时,看见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她穿着丝绸斗篷,把身子和脸全部裹住,只有花裙摆若隐若现。她独自一人前来,坐在一座枯坟边的石头上。地上已经有一堆烧纸的灰烬,风一吹就四下散尽,有几缕挂在坟边的蔷薇花上。女人伸出手解开了斗篷,是玉玫。
她笑道:“玉蔷,我今年又来看你了。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出个门有多不容易。我不能待太久的,必须要赶紧回去。”
她望着两株祭花,眼神顷刻空洞,讷讷地说:“我马上就要生了,可是这不是我的孩子。他会叫别人娘,我在他的面前,跟个奴才没什么区别。就像咱俩一样,不是爹娘的孩子,是那个畜生买来的东西。”
她吃力地起身,又停驻了会儿,艰难地别过脸去。“你放心吧,我虽然和以前一样,但是现在暂时是有点本事的。我已经让人全城去找了,就算翻遍了所有的戏班子,我也会把那个王八找出来。把他捆了按在你面前给你磕头。”
昨日刚下过大雨,山里的路成了黄土泥浆。她起步太急,忽然向一边滑去。景行反应快,立即上前扶住她。玉玫见了他很诧异,转眼看见他手上的竹篮,于是也明白过来。
“刚刚你都听到了。”
景行窘迫地低下头,结巴地说:“我我不是有意的。”
她摇摇头,不甚在意。“没什么。”
她又极为坦然自若地说:“多谢你送的蔷薇花,我妹妹很喜欢。”
“我今天是来祭奠先父,不曾想会遇上您。”
她往前面走去,带着轻度压抑的朦胧神色哂笑道:“什么您不您的。我也是下九流出身,别人眼里最低贱的玩意儿,自己也没当回儿事。”
“我问你,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会撒泼?”她眨着眼睛,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但那双漆黑的眸中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狡黠和沉重。“那又如何了,我就是要撒泼,告诉所有人,我不是个好欺负的主。省得将来失势了,一个个都有胆子来踩一脚,把我当畜生看。”
景行不解,不由得接话道:“可是若一时张扬,真要失势那天,不是更会让人践踏吗?”
玉玫轻嗤发笑:“难道你以为我不撒泼,将来失势了,他们就会尊重我这副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的人?你看二姨太,她性子可好,难道有人会给她脸面了?”
她抬高了脸正视前方,冷笑道:“在这世上,人善被人欺。不管姨太也好,奴才也好,戏子也好,我们这种下九流将来结果都是一样,我何不能在能跋扈的时候好好痛快一番。也好给他们提个醒,失势了是随你踩踏,但要又让我得势,那我也不是个好糊弄的良善人。”
等走到干路上,高师傅看见玉玫在旁,一头雾水。景行想起他从未进过内宅,并没有见过谢欲的妾室,刚要对他解释。玉玫却扭头就走,直接上了一旁等候的马车。
他一回到内院,就看见若昕正给花园里的白鹅喂食。大家虽猜不透她起初养鹅的初衷是什么,但都认为这位没耐心的三姐肯定玩几天就丢开手了。可是出人意料,她每日都很有耐心,早晚都是她一人负责照顾,几乎不让人插手。她每晚都会坐在湖边芭蕉下的那块青石上,看着那群白羽君子戏水高吟。偶有黄昏的风吹过,抖动芦苇叶沙沙作响。她的神情和苇丛一样静谧,双目映出脉脉波光,唇角便如即将升起的月牙。
可惜直到酷暑将熄,也没有一只萤火虫从叶丛中飞起。那个七夕节的荷包意料之中地躺在她的枕边,并没能送出去。景行没有打扰她,悄然拿了工具去做翻土浇水的分内事。
晚饭过后,一屋子人都到了孟氏院中听她最后嘱咐晚上祭奠的事宜,鸣锣撒饭,又请了十几个和尚诵经超度。妇女早就备好酒肉糖饼面塑瓜果供奉。有别于新岁祭祖时,供奉之物摆列在正堂桌案上,中元祭品一应由专人双手捧住,一边虔诚念祷,最后摆在河岸等候先人享用。谢家是大家,这样的大节日要求一分都不可出差错。河中纸船水灯,船上摆衣冠纸锭,周边点上灯烛,亮一个通宵。
待下人们回禀事事妥当,孟氏才安心饮茶,说“你们若是有亲人也要祭奠,晚上就跟在后头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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