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从心意欲赴铁掌门查勘究竟,中午吃得饱了,下午睡到日头偏西,照常出门访景。若说前几日所见乃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则而今目之所及可算得“百川沸腾,山冢碎崩,高谷为岸,深谷为陵”。夕阳胜血,怪石嶙峋,群山连绵起伏,远观如群骥奔腾,壮哉斯景,近观似猛虎舞爪,斑斓可怖。木从心行在此间,又觉生而为人,须得如名山大川,高峨伟岸,即或不能名留青史,也当轰轰烈烈,壮阔平生。可见景致之于人,确然能陶冶性情。
到得晚间,木从心查访到铁掌门所在,施展轻身功夫,取小路绕到后山,远远望去,便直觉不对,可到底如何不对,却说不出一二三来。只见山口两盏灯笼随着山风明明灭灭,门口两人,昏昏欲睡,木从心松开了手中扣的两枚石子,想到之前从路人口中探问铁掌门时,人言凿凿,他门规如何之严,今日亲眼得见,却不过如此,不过倒省了一番功夫,门口的人,就不必以石子点他们穴道了。
他发足奔去,只觉行动之迅捷有力,迥异寻常,一步跨出,比平时远了一倍有余,他知道是体内蛊毒发挥作用,只是此刻所做乃是要潜入铁掌门擒人,想铁掌门前番辣手对付五行拳兄弟,自己借蛊毒之力擒拿凶手,以毒攻毒,可算得天道好轮回。
到得内院,却无灯火,山风袭来,木从心站在院里,突然身后传来轻微的指甲抓铁的声音,极细极危,木从心几个筋斗翻到墙角处,伏身寻找声响所在。半晌无动静,正要起身继续查访,又听到一样的声音,如此几次,不得要领,想是老鼠作祟,正要去别院查勘,忽然眼前一间房门吱呀打开,露出一只手来,那手食指微微颤动。木从心本来视铁掌门为杀害五行拳兄弟的凶手,但见那人伤重,终不忍视而不见,看左右无人,迅速欺到那门前,闪了进去。他将那人抱起,见旁边有床,便欲将他安置于此,待自己事了,便呼人前来救助。正当他欲将那人放下时,那人垂下的手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狠命的抓住他衣衫,口中荷荷而呼,木从心顺着他眼神所指,在地板上运力一按,这一按之力好不厉害,着手处五个指印深陷下去,却是实心,又见那人抬头费力抬头,却无论如何抬不起,木从心看看他,又看向天花板,向上一跃,推了上方天花板一下,只听道机括响起的声音,声音当是在床板之下。木从心掀开被褥,果然见到一个匣子,内有一副卷轴,他取了卷轴在手,那人脸现欣慰之色,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大喘了几口气,就此气绝。
木从心原是来寻铁掌门的不是,但稀里糊涂取了李铁罗一副卷轴。世事就是如此,有太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但惟其如此,才见其乐趣所在。勇敢者笃定人定胜天,便能享受孜孜以求的乐趣,恬淡者相信随遇而安,安守命运安排,也是一种选择,偶有意外,也能调剂生活,若是意外惊喜,那更值得舞剑而歌,浮一大白了。木从心拿着这幅卷轴,死的那人却未留下遗愿,看与不看,一时间徘徊无计。突然“嗖”地一声,一粒飞蝗石破窗射到,石子被窗户挡了一下,准头已偏,未伤及木从心,但擦面飞过,差得几分他便成了独眼之人。从飞蝗石击打力度看来,此人指力并不如何,比之自己未服蛊丸之前尚且不如,只需小心从事,当能脱出险境,想到此处,略觉心安。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喝:“姓木的,魏军门之前探得消息,言及你与匪类结伴,意存谋反。初时我尚不相信,孰料你竟天良丧尽,巧取藏宝图于前,屠戮铁掌门满门良善于后,实乃罪大恶极。识时务者为俊杰,盼你乖乖跟我们回去,看在平日情分,请魏军门从轻发落。”木从心听到“魏军门之前探得消息,言及你与匪类结伴,意存谋反”之言,只道自己平日与人相处,不甚谨慎,有小人背后捣鬼,但听到后来“孰料你竟天良丧尽,巧取藏宝图于前,屠戮良善于后,实乃罪大恶极”时,才明白过来,原来有人暗中设陷。自己身在十三司,熟知这起子人无中生有最是拿手,没有的事偏能捏造出花儿来,此刻李铁罗尸体在侧,而手中这幅,想必是藏宝图无疑,瓜田李下,“贼”与“赃”一应俱全,自己此时投案,除非神仙显灵,此生断无昭雪之日。木从心心烦意乱,自然而然便想起《因果经》:“佛语阿难,世人无知。生死肉眼,不知罪福。”但他血气方刚,焉能平白受此冤枉?他怒火渐炽,却怒极而笑道:“木某知有小人在魏军门眼前挑拨,待我揪出这狗贼,看我怎么对付你。一年不行,老子守上你十年八年,看是哪个吃亏。王老三,别人不知道,你莫非也不知我的为人?”这人姓王,在十三司大统领魏西宸手下排行第三,原名不知,因此唤作王老三,平素憨直,执行魏西宸命令不假思索,即便是让他谋反,眉头皱上一皱也去了,十分好用,又唤作“三杰”。“木佐领,王某正是敬你平时忠勇,才未下令强攻。你只要交出藏宝图,便是有功于朝廷,叛逆流言,不攻自破。这里的事魏军门尚不知晓,即便知道了,谅这几条人命,军门也不会放在心上。剩下的事咱们从长计议,我王老三在军门面前以性命保你无罪,难道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么?”
木从心生性正直,却不是傻,否则焉能在尔虞我诈的十三司站得住脚,听此刻王老三语气,魏西宸这趟差他们前来,并非为了捉拿自己,而是为了铁掌门的藏宝图,至于拿到之后有什么奸谋,也不去管它,但铁掌一门少说也有百余人,即或自己交出宝图,又岂能善罢。康熙仁孝治国,出此大案,莫说区区王老三、魏西宸,便是等闲郡王亲王能担当得起么?想到此处,不愿再与他多言,便道:“王老三,论阿谀奉承,我比不过你,但讹讼套供,我多少懂点,你这套说辞只好去哄小孩子,木某要是上了你的当,那也不姓木了。”王老三听到此处,便不再多言,道:“上吧。”
这一声喝令之后,紧接着便是脚步声,从四面围拢上来,听脚步声似有十数人。原来王老三他们早就在此布置,守株待兔。哼,他王老三未必能守好“株”,我也未必是兔。这厢王老三也屡屡听人赞木从心武艺高强,属十三司中佼佼者,颇为不服,自己身为魏西宸手下“三杰”之一,今日便要跟他手下见个真章。存了此心,便没叫人过分比逼近,这是个令他后悔莫及的摆布。其余九人距那屋三丈远围定,王老三缓步上前,掣刀在手,正要挑开那门之时,整扇门脱钮飞出,这门乃黄梨木制成,质密而坚,王老三挥刀格挡,本拟从中一刀劈开,却未能够,整个门撞在挺刀的手臂上,只震得从肘到腕七荤八素,手中的刀也险些掉了下来,不过好歹算是挡下了,他单掌抵在门上,正要以寸劲击回那扇门时,两旁的人只看见一个黑影闪出,一脚踢在那扇门上,接着那扇门连同门后之人离地一尺,直挺挺向后飞出去两丈许。其实两旁的人与其说是看到,毋宁说是“想到”,因这黑影来势奇疾,月光下看去直如鬼魅,待见到那门连着王老三一起飞出摔在地下,方始想到是那黑影从屋内冲出,将王佐领一脚击飞。那王佐领抵在门上的手,连腕带臂,已断成了两三截,而门上巨力传到身上,更是令他哼也没哼,便即晕去。木从心也是暗暗吃惊,他虽已知蛊丸有提升功力的效用,但未想到威力巨大如斯!王老三比之自己虽有不如,但百招之内想要打败他,也非易事,像这般弹指间料理强敌,自十六年前习武至今,实属开天辟地之第一遭。木从心手下不停,他知此番前来捉拿他的都是十三司衙门的强将,虽武艺以“王三杰”为最,但也都不可小觑,加之人多,赢面仍较自己为大。但奇的是,自己每一掌,或拳、腿、膝击出,总有一人应声倒地,莫说还招,连举手拆解也来不及,而面对他们的袭击,自己总能后发先至,将对方先行制伏,他们出手之慢,混不似习武之人,十三司衙门什么时候招了这批不懂武功的人来?如果说方才击晕王老三是由于出其不意,但这次干净利落地料理余人,却是正面对攻,中间实无无丝毫取巧余地。他不知,蛊丸药力此时以行到肝脏,人眼中风轮属肝,故其眼力比之以前敏锐了倍余,不是对手慢了,而是他快了。这时又见到一人以小擒拿手抓向自己,木从心随手拍出,从对方双臂空隙穿过,击在膻中穴上,随后也不管那人如何,转身跃墙而过,向前狂奔,他虽有蛊丸加持,但毕竟对药性不甚了然,担心药力有时而尽,倘若十三司更有伏兵,那便万难抵御,何况魏西宸爱将为自己所伤,生死不知,此刻敬献宝图以求存身也已不能,又奔了一会儿,奔得累了,终于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已闯下罕有的大乱子,于他而言,十三司衙门再不是容身之所,而自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丧家之犬。余生向何处去,托庇于何人,一切功名抱负,全成泡影,而自己日后的路,一步一荆棘,不问可知……他就这样慢无目地地在山道上走着,神情恍惚,对身周的一切,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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