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峻每次照镜子时,看到自己左额上那条斜穿眉角的伤疤,都会想起两个人:

一个是张亭志,另一个就是裴修言。

九年前,那场著名的桐河坝之战,胡夏丞相张亭志一战扬名,他以一万五千胡夏骑兵,大破裴泰亲率的六万建州军,从午后战至破晓,夜里斗成一团,两军难解难分,个个杀红了眼,封峻左额上那条伤疤,就是这一战留下的。

然而,张亭志作为敌军统帅,至始至终都没有参加战斗。

那时封峻也不过二十三岁,正是年轻气盛,弓法和骑术在建州军中已经小有名气,从来都是身先士卒、骁勇无畏,居然败在这种连战场都不敢上的孬种手上,实在憋屈至极。

更离奇的是,封峻事后才知道,张亭志没有上战场,原因只有一个——他是个瘸子。

张亭志根本没有办法骑马,每次出行都只能乘坐马车,就连指挥战役,也是坐在马车中,通过传令兵向众多将校下达作战命令。

就算他不能骑马又如何?有多少骑术精湛的将领,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这件事,给封峻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犹如醍醐灌顶,封峻第一次深刻意识到,所谓杀敌陷阵、出生入死,不过是匹夫之勇;真正决胜千里、能敌万人的,是兵法、是韬略。

封峻回到建隆驻地后,揣着全部家当,又找顾良才借了些,径直去了城内最大的一家书铺。他一问兵书的价格,简直惊得目瞪口呆,以为店大欺客,掌柜故意唬他。

等封峻跑遍了全城大大小小的书铺,这才终于意识到:

一卷市面上最常见的《六韬》,也要花费他整整三个月的俸禄;稍微少见些的,拿出一年俸禄也不一定买得到;而那些珍本善本,更是他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天价。

那是封峻不过是个从九品的偏将军,俸禄本来就少得可怜,还要被上峰层层盘剥,拿到手里更是所剩无几。照如今的情形,他想自己存钱买书,根本不可能。

封峻心灰意冷地走在建隆街头,突然想起了裴修言,不禁心头一喜——在他的书房里,一排排书橱堆得满满当当,书卷多得数也数不清。

?

封峻匆匆来到裴修言的府邸时,天已经擦黑了,十一月的寒风刮得他的脸生疼,空中簌簌飘起了细雪。他沿着侧巷绕到西角门,问了从前认识的仆从,得知大公子还没回来。

封峻从侧巷出来,又回到府邸大门前,站在东侧影壁最末端的上马石旁边,这个位置既不引人注目,又是大公子惯常的下马处。

天色越发暗了,府邸前点起了大红灯笼,照得亮堂堂的,一派富贵气象。

封峻把冻僵的双手揣在夹棉短袍的衣襟里暖着,细雪融在他的肩上头上,一片刺骨的冰凉。

门前大道上远远传来错落的马蹄声,封峻凝神听了一会儿,从马蹄步调的节律来判断,裴修言不在其中。

没过一会儿,一个衣着华贵的白胖中年男子,带着几个随从,在府邸门前下了马。

那中年男子走到西侧影壁前,裹紧了身上缁色狐裘和风帽,一个随从站在身后为他撑伞,另一个给他捧上暖炉,还有一个蹲在他脚下,掏出雪白的手巾,帮他擦拭上等乌皮靴上的泥点,其余人牵着马站在一边。

封峻看着那中年男子前呼后拥的奢华排场,舔了舔自己被寒风吹得干裂的嘴唇,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封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寒酸样——常年征战,让他的双手像树皮一样粗糙,此时冻得通红;身上这件显旧的夹棉短袍,衣角不知道什么时候磨破了,几缕棉絮从烟栗色的粗布中漏出来,很是扎眼;粗棉裤的膝盖磨得发白,皮靴乌也糟糟的,鞋面鞋帮上都沾满了泥泞。

封峻突然觉得自己不该来,有些事情,他想得太简单了。

他给裴修言当贴身侍卫的那两年,手脚麻利、做事稳妥,裴修言还算满意,随手送了他一张黑漆弓,又顺便举荐他当了个队官。

那又如何呢?如今过了三年,封峻再也没见过他,更谈不上什么交情,有什么资格站在这儿等他?

封峻正犹豫不决,却听西侧路口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不会有错的,时隔三年,他再一次认出了裴修言的马蹄声。

封峻转头望向西面,在浓黑的夜色中,慢慢浮现出一队人马,为首骑白马的那位年轻公子,面如冠玉,剑眉入鬓,目若朗星,头戴一顶白玉束髻冠,衬得他英气非凡。

裴修言策马来到府邸大门前,轻轻收紧马缰,缓步向前。

这时,原先候在西侧影壁前的那个白胖中年人,一把扯下风帽扔给随从,趋步迎上去,朝裴修言点头哈腰,低声急急说着什么。

裴修言静静听着,随即冷笑一声,说道:“既然邢府台面子这么大,他定了便是,何必来找我。”

那中年人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他扑通一声跪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双手连连作揖,口里哆哆嗦嗦地念叨:“大公子……求大公子开恩呐……”

裴修言不再理会他,轻抖马缰,缓步轻蹄来到东侧影壁前。

封峻犹疑了一下,上前几步,朝他抱拳一礼:

“公子。”

裴修言骑在马上,神色倨傲冷漠,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目光稍稍停留在他缠着绷带的左脸上,问道:

“你是什么人?”

封峻心头一颤,不由自主捏紧了拳头——这句话,像针一样刺痛了他的自尊。

他是什么身份,大公子是什么身份,前前后后给他当过侍卫的人那么多,他哪里记得清,就连刚才那般显贵的人,都被挡了回去,他又何必来这儿自取其辱。

封峻忍住心中的一丝苦涩,再次朝他抱拳一礼,没有说话,转身就走。

“你站住。”

封峻闻言,不由得止住脚步。这时,他的耳边突然掠过一股冰冷的疾风,“啪”地一声响——

裴修言扬起马鞭,狠抽在他的后背上。紧接着是第二鞭、第三鞭,鞭鞭都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他的夹棉短袍上,听着响亮,却不怎么疼。

封峻有些惊异地转过身,仰望夜幕中的裴修言。

裴修言举起马鞭指着他眉心,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冷冷说道:“这三鞭,是赏你三年不登我的门。”

封峻一愕,这才明白过来,刚才他有意不认他,是因为在生他的气。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