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绰看到温恪的时候,早已日上三竿。
往常这个钟点,早课已讲了一半。沈二少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身边跟着一个伺候笔墨的红鼻头矮胖书童。他觉得上午去不去格式馆已无所谓了,还不如四处溜达来得快活。
距格式馆十间开外,是一片阔大的废园。
据好事者称,这片园子本属于某位高官府邸。偌大的园林,也不过私宅一隅而已,足见此人家财之巨,地位之高。只可惜那高官贪赃枉法,欺君罔上,终于惹得天子震怒,最终抄家问斩。
墙倒众人推,树死猢狲散,那窃国贼一朝倒台,连不问政事的草木愚夫都奔走相告,拍手叫好。
待一切尘埃落定,恰逢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那贪官污吏既已伏法,府中一众无足轻重的家仆婢子便得以恩赦。
罪臣宅邸占地数顷,假山林立,溪流回旋,幽亭秀木,一步一景,是江南造园师呕心沥血之作。
临江向来看崇文重道,大儒辈出。这极尽奢靡的豪宅刚拆到一半,便被官家转赐临江府衙,之后,部分馆舍改作直隶书院,赐名“格式馆”,广收江南学子。
所谓“格”者,格物也;“式”者,法度也。新帝此举可谓一石二鸟,废罪臣旧居,树正统,立德行,恩威并施,劝诫后人,宣文教以章其化。临江百姓无不称赞官家德治天下,爱民如子。
当然,前朝事渺。百姓间口耳相传的,只有那场疾风骤雨过后留下的水洼罢了。
沈绰昨天睡得晚,刚刚起来,走了一路,尚不大清醒。他迷迷糊糊地绕开格式馆,专捡了条僻静的小路。
大约过了背半篇《中庸》的功夫,周围人迹渐稀。道旁怪石嶙峋,无人打扫的步道砖上苔痕历历,沈绰一个趔趄,差点摔个狗啃泥。
沈家二少和他的书童都吓了一跳;那书童手里抱着满满当当的文房用具,手忙脚乱地把怀里的东西抛在地上,麻利地滚过去扶他。
沈绰大大地丢了面子,跳脚怒斥道:“笨手笨脚的蠢材!本少要你何用,还不把东西都给我好好地捡起来!”
胖书童涨红了脸,唯唯诺诺地弯下腰。沈绰彻底清醒了,他环顾四周,才发现不知不觉已走到废园深处。
眼前是几株苍翠的黄山松,枝干虬结,亭亭如盖。松下是一株枯死的照水梅。灿烂的春晖铺过碧色的枝杈,映得假山脚下一弯瘦水波光粼粼。水面的细波上,托着一盏破败的草亭。
温恪坐在亭中,正翻看着什么东西。
草亭很旧,半腐的牌匾掉在地上,依稀可以看见“乾坤”二字,古拙有趣。亭柱漆面斑驳,檐顶的形状倒是极为漂亮。草亭依傍着开阔的湖面,四面环空,若在亭内仰观俯察,游目骋怀,可以尽情远眺笼在岚气雾霭里的青屏山。遥想当年府中盛景,或许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皆荟萃于此了。
沈绰却不懂欣赏,他定睛一看,才发现亭中坐着一个熟人。他大笑一声,几步跑过去,往那人对面一坐:
“恪儿,不愧是我兄弟。今天我起这么大早,一直寻思着究竟该不该去上学,你果然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真好。”
温恪瞥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看书:“你这椅子,我可没替你擦过。”
沈绰大惊失色,从椅子上蹦下来。他今天没穿格式馆规定的青衿布衣,选的是最爱的秋海棠红缠枝直裾,这一身衣服金贵得很,足够小康之家一年吃喝不愁。
他伸手一抹,那石凳上果然积了厚厚一层土,凳脚更结满了蛛网。他不由黑了脸,使唤书童来擦。
胖书童满头大汗地滚过来,怀里抱着的文房四宝不知何处安放,红鼻子尴尬得涨成猪肝色。
沈绰抬了抬下巴,那小厮顶着少爷倨傲的眼神,环顾一圈,战战兢兢地将东西搁在石桌上。他先用自己左手衣袖替少爷擦拭沾灰的衣料,再换右手的,把石凳擦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
沈绰这才满意,翘着二郎腿坐下来。
沈二少装书的盒子是上好的紫光檀,二尺见方,浮雕着琴棋书画四艺图。他将书箱打开。盒子正中是一道隔板,左边整整齐齐码着数支未开锋的狼毫笔、一方端砚、半条松烟墨;右边则是四书五经。
沈绰挤眉弄眼,嘿嘿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课本底下摸出几块晶莹剔透的桃花糕来。他像个傻瓜一样笑得洋洋自得,拿着糕等了半晌,也没等到温恪的惊叹,扭头一瞧,才发现人家正拼着几片破纸,聚精会神地看一本破书。
沈绰拉下脸,把浅粉色的花糕搁在残破的书页上:“喂,你看什么呢?”说完,他在桌下踢了温恪一脚。
花糕十分精致,阳光照过半透明的面皮,可以瞧见里面裹着的新鲜花瓣。
温恪却兴致缺缺,不耐烦地把糕塞回沈二少的书匣,轻轻将书页上沾着的点心屑吹走,随口道:“别吵我。忙着呢。”
沈绰咬了一口糕点,自讨没趣,绕到温恪身边,凑过去一瞧,正看见那破烂上印着的“瑞鹤仙”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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