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仙门多鼎盛,门庭若市的仙家如过江之鲫,但从未有一家能如天枢门这般享誉四海,盛名煊赫。
天枢门立派百年,不算久也不算新,其门徒不算顶多,根基也不算雄厚,但它鼎盛的名头却来源于一个叫做庄别桥的人。此人风清气正,厚德载物,一生无子而英年早逝,他是临衍的师尊、天枢门前掌门人,世人则多尊称他为山石道人。
山石道人出生的那一年,彗星划过夜空,长天留了一抹经久不绝的亮色。路过的道士断言他天府星与武曲星同宫,将来这孩子必承人间大富贵如若不然,便同仙家有缘,或可白日飞升,长生不老。
他只料中了故事的一半。
庄别桥确有过人慧姿,他博览群书而过目不忘,四十岁弃了功名一心问道,不过百年便跻身仙门魁首之位。
也正是他被授予掌门之位的那年,血流星劈开了长夜,耕地中长了白毛,天下大旱,白骨露野。蛰伏妖界百年之久的妖王宗晅xuan,三声倾其全力劈开了六界封印,率众妖攻往人间世。
狼烟百里绵延不绝,流血漂橹自不必说,仙门之中英雄辈出,英雄又成批成批地陨落,魂归。
山石道人率天枢门弟子负隅顽抗,在岐山断潮涯边结七星之印,将妖王困于其中足足七个日夜。
七日后,宗晅不知所踪,山石道人力竭身亡这是那道士没有料到的故事的另一半。
世人常将此战同八百年前子陵君怒斩白蛇之战相媲美,并纷纷感慨这一世英雄如流星一样耀眼,实是仙门大幸。
然而世人所不知道的是,临衍师承于他,问道于他,他的留下的这一派盛名与英武的传言则成了悬挂在天枢一门与临衍一人头上的天光与利剑。
山石道人长逝后,天枢门掌门之位悬空多年,门中以肖卿长老为首,肖卿掌刑罚,怀君掌剑阁,松阳掌内责,云缨掌占星台。各长老分立各司所职,而他身为庄别桥唯一的遗世弟子,合该比同辈弟子们更为明德一些,磊落一些,断不可因一些无须有的事情辱没师父盛名。
丢了首座弟子令牌还被搅合到了一桩命案里,此事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君子盛名。
饶城一场大雨刚尽,空气中翻腾不去的冷意催人折腰,提神醒脑。临衍辗转许久后打开窗,月色当空,窗外马首式楼台精致雅器,简洁却不庄重。
他被一众官差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了府衙偏院之中,与他同住的还有一个鼾声极大的伙夫和一个成日抱着孙子洒扫的老妇人。
两日之期被他混过了小半日,剩下的一日半他还没想好如何混。
孟家的一桩命案与他毫无干系,但他的首座弟子令牌却实在不能丢。临衍思前想后,决定趁着夜色未深先往竹林中再一探究竟。
魅妖一事断非巧合,竹林里的大妖也不可能什么线索也未曾留下。一番查探若是有了眉目,明日再顺道往城西孟家大宅里一问不迟。如果果真有厉鬼混在内宅里谋人性命,他也不可坐视不理。
临衍如是打算,蹑手蹑脚如做贼一般溜出了府衙直往城西而去。
夜空被将将洗净,素月分辉,海天澄澈。恰逢月中,本月灯节人烟稀疏,小摊前的小贩亦仿佛失了吆喝的兴致,懒洋洋倚在跟前的摊子上瞧着过往行人。
临衍从街头溜达到街尾,越想越觉此事荒谬。合着那一群行脚商早在茶棚边上便打了先行捉贼的主意。他们与魅妖宴饮自知理亏,见临衍身怀捉妖异能又惴惴不安。
倘若临衍未曾撞见竹林里的一场狩猎,倘若那红衣魅妖未曾身死,这孟家的一桩命案,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他的头上。
亏他还曾请问人家九方斋糕点之事,这实在是……
他长叹一声,只觉天地茫茫,此身甚渺小。乐器行的小厮眼见生意寥寥,正准备合上木门,惊鸿一瞥的功夫,临衍恰好瞧见门厅中放了一方长琴。
琴身漆黑通透毫不起眼,琴尾雕成凤首模样,他遥遥站着看着,心下怅然。那小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挥了挥手,道:“关门了关门了,明天再来。”
临衍朝那人一躬身,径自走开。
不远处的戏台上有人在唱长离。这一幕该到了卫国兵临城下,小皇帝颓坐在御案前提笔记下王城中最后时光。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未潮平。还有个小旦扮作董王妃,水袖翩然,朝那少年天子盈盈一瞥,愁怨累得要从那双凤目中滴出来。
临衍没由来地一愣,回过头,只见巷口掠过一抹清瘦的身影,似是一个姑娘,那背影像极了……
他说不清是谁,只依稀瞧见紫衣罗带,裙边绣着繁花绕蝶,如墨的情思里簪了一支凤头簪子,飞凤含珠,珠玉小巧可人。
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他看到那姑娘悠悠回过头,瞧了他一眼。
极其好看的一双眼睛,一张脸的左半边被长发遮住,看不清面容。临衍心下诧异,不觉可惜,亦不觉惊悚,只有诧异。
些微的诧异过后,他开始觉得这姑娘略有些眼熟。那日竹林之中他虽不可视物,但这般意犹未尽欲言又止三分含情七分流氓的眼神……临衍愣了愣,旋即恨不能将此人拆皮剥骨。
那姑娘遥隔着人群朝他看了一眼,浅浅笑了笑,转头便挤到了一条小巷里。
“……给我站住!”
临衍拔腿就追,追不过三步,忽而肩膀一紧,却是有人从身后牢牢扣住了他。
“兄台?缓缓先?”
他出手如电反扣住那人手腕。刚一用力,身后那人惊呼了一声。
临衍回过头,却原来自己方才只顾着追人,走路不路,竟当街又撞了半个熟人。他势挟风雷的一爪子扣下去,险些将这薄薄的交情捏碎到了九霄云外。
此人生得甚好。他的皮肤白得透明,面如冠玉,单眼皮,眼睛长,一张薄唇一点血色,猛然一看,倒不该称为人间绝色或是山精鬼魅。
方才他被临衍挠了一把,正怨兮兮地揉了揉手腕,“唰”一声张开一把万分浮夸的扇子,佯装镇定地摇得上下翻腾。他的扇子上画了一朵万分骚气海棠,海棠春睡,一笔艳色,右下角落款的名字也甚是骚气:林平生。
此“人”是个油光水滑顾影自怜的白毛狐狸精。
饶城多瘴多山,楼台之后的高山遮天蔽日。临衍看山看水,尴尬地咳了一声,不情不愿向他行了个礼。
人间世有妖物混迹在寻常百姓之中并不奇怪。倘若这山精鬼魅潜行修行,未曾伤人性命,仙门弟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并非要紧之事。
但这欠兮兮的妖怪专程找上仙门弟子,专程给自己戳个霉头的倒真是不多。
按说二人的交情也并未熟到背后扣人肩膀的份上。临衍早些时候途径饶城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此人油滑,嘴欠,十句话里掺不了七成真。
他见这白狐狸虽没谱归没谱,实在也算不上奸恶之徒,遂对此人抖落的一身腥臊之气能忍则忍,视而不见。但他二人若是有缘千里萍水再相逢,那此人必是有事相求。
他是专程来找他的。
临衍拍了拍袖口,整了整衣襟与发冠,挑了挑眉,道:“林先生?久违,甚巧。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奉陪。倘若你还想同我借那门中至宝用来抵挡三道天雷,此事实在无需再谈。山精修行看个人也看老天爷……”
“我来告诉你孟家之事。”
临衍倏然闭上嘴,直勾勾瞪着他,恳切地等着他的后文。
然而林平生并不打算这般轻易地卖给后文。
他既能欠兮兮地专程等在府衙前眼巴巴地等着临衍,他自然也打好了一番稳赚不亏的小算盘。
临衍心下了然,暗骂一声,道:“先生如何知道孟家之事?”
“这个嘛,天威难测,知道就是知道。我还知道此事对衍兄至关重要,无论衍兄愿意或是不愿意,你都不得不听我一句。”
临衍又瞥了一眼月色笼罩下的长街和空荡荡的小巷。
“今日天色好,先生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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