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绥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冷的冬天。
她生在洛阳,长在洛阳,她记得最冷的日子里,偎着大大的炭火炉读书作画,缠在父亲身上似懂非懂地听他讲些天下大事,亦或是和哥哥在雪后铺满阳光的庭院里追逐嬉闹,总是暖意融融的。到了岁旦,更是热闹的不得了,光那府前街的集市就要摆出好几里地去,各种各样新奇的小玩意儿,看都看不过来。晚上一条街的花灯都点上,护城河里的画舫也金碧辉煌,唱曲儿的,杂耍的,斗棋的,目不暇接,直到和哥哥兴奋地逛遍半条街被管家带回府,身上已是汗涔涔的,哪里会觉得有一丝寒意。
眼下,不过相去几百里,冀州的冬天,可是真冷啊。
随着窦氏父子三人伏诛流放,一年前的灭门惨案总算是尘埃落定。只是邓夫人的腿伤尚未痊愈,加之天寒地冻路上行走多有不便,在耿夑夫妇的盛情挽留下,邓夫人便答应继续在冀州小住,待来年开春再回新野老家。
偌大的将军府,仆役侍女却不多,景姬很多事情都亲力亲为,庭院连廊与从前精致的邓府相比粗糙许多,府里的摆设也多是冰冷的弓箭刀戟。但是莫名地,邓绥却有点喜欢上了这里,院子里苍劲的老槐和星星点点的腊梅是她经常临摹的对象,偶尔一群乌鸦掠过殿檐角落里的天空,仿佛让这幅写意的山水画灵动了起来。而邓绥最着迷的自然是后院那间大的像迷宫一样的山海阁,武学世家几代人收藏的兵法古籍和各式冷兵器,全部都在这里。
这个地方除了耿燮,平常也没有人会进来,尤其是冬天,因为这里只有冰冷的竹简,没有烟火气,阴冷的很。只有邓绥,经常趁耿燮不在府内时一个人偷偷钻进书阁里。才两个多月功夫,她已经读完这里大半的藏书了,偶尔还偷偷借用一下耿燮的笔墨纸砚,写写字作作画,没有人打扰,倒是清净的很。
今日是岁旦佳节,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将军府终于热闹了一些,那些以前和现在共战沙场的将士们纷纷携家眷来到耿府。邓绥如今却有些怕这热闹,因为这会让她控制不住地想起洛阳城的岁旦,想起承欢父亲膝下的佳节。于是便索性躲进了山海阁里。
这样的佳节,耿燮的心中却是痛苦的。他无从知晓发生了什么,让那个年轻的皇帝,放弃追究事情的真相,狠下杀手。窦氏兄弟已经伏诛,窦宪流放千里之外,怕是也命不久矣。此刻,自己苦苦追求的真相,还有什么意义呢。
外面炮竹声震耳欲聋,待人陆续散去,耿燮只觉身心乏累,找个清净的去处避一避这喧嚣,便信步来到了山海阁。
他轻轻推开殿门,看到了正在伏案而读的邓绥。
耿燮有些吃惊,难得有这么不爱热闹的姑娘。他没有打扰她,只是远远地看着。
案上是一份长长的书简,她看的很入神,新月般的黛眉微微蹙起,也许是有什么不解之处。这殿里寒气逼人,她不时便朝手心里哈气,然后搓搓手。
耿燮悄悄关上殿门。他走到庭院里,喊来管家,吩咐道:“去搬个炭火炉到山海阁里。”
管家有些奇怪地问道:“将军,您不是说那里都是些贵重的古籍,不能见火星吗?”
耿燮想起来自己确实曾经这般吩咐过,这间殿,原来除了他,以及每日清晨打扫的侍女,并无人进去,而他又是个喜冷的人,况且这里的书籍古典都是他所珍爱的,万一失火损毁,不免可惜,所以就不许在里面点烧炭火。如今,谁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个小书友,女孩子家哪有不怕冷的,可是女孩子家又哪有这么嗜好兵书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对管家道:“按我说的去做吧,找个大些的火炉。”
管家带人往殿里搬火炉的时候,恰好邓绥从里面出来,她看着家丁们把一个巨大的火炉搬进殿里,诧异地问管家:“你们这是做什么?”
管家也诧异地看着她,随即笑道:“怪不得将军让在这里安个火炉,原来是小姐经常在此读书啊。”
邓绥心里瞬间暖暖的,原来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大将军竟然这么细心。
当她走出殿外时,天色已经渐黑,邓绥心想母亲这么半天不见自己,回去又要挨骂了。她又回头看看殿里烧的正旺的火炉,忽然感觉冀州的冬天不那么冷了。
入夜,景姬摆下了丰盛的家宴。今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邓骘拜师。
邓夫人这些日子里也发现邓骘像换了个人一样,不再像从前那样只是耍个花架子,他每天跟着耿燮手下的精兵强将们刻苦练习剑法和骑射,偶尔也能安静专注地听耿燮讲解用兵之道。邓夫人看到邓骘这样的变化,心里甚是欣慰,便决定让邓骘拜耿燮为师,往后跟随耿燮去战场杀敌,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扬名立万。
夜深了,喧嚣了一日的洛阳城也终于回归平静。
岁旦夜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宫人都惊惶无措。这些日子永安宫宫门紧闭,窦太后闭门不出亦不见任何人。刘肇也无心主持宫中祭祀礼仪之事,把全部琐事都丢给了郑众和新上任的大司空阴纲二人。
今日早朝之上,有几个大臣又齐齐上奏,言太后失德,请求废去其太后尊号。刘肇心里仍犹豫不决,便推脱过些时日再议。
连续几日,刘肇都做了同样一个梦,梦到一个女子被人强灌下毒酒,亦或三尺白绫下一个人影在飘飘荡荡,但是在梦里他永远都看不清这个女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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