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只有不去管他,纪逐鸢撒气归撒气,总也不敢走远,在两人前头二三米处缓步走着,时不时停下来不耐烦地叫沈书快点。
沈书惦记穆华林方才在舒原跟前没问出口的那句话,他隐隐察觉出穆华林要问的事,同他这趟离开大都跋涉到高邮身负的使命有关。
“你方才要问舒原什么?”
穆华林向纪逐鸢的方向看了一眼,见纪逐鸢在踹一个水洼,低声侧头对沈书说:“问他怎么能见到张士诚。”
沈书惊得眼睛都大了,立刻控制住表情,垂眼想了一会,没有特意去看穆华林,以很低的声音问他:“你要找的人是诚王?”
穆华林不置可否。
沈书理解为:要么穆华林不愿意说。但他大可以连前一个问题都不答,那就不是不愿意说,而是穆华林要完成的事情也许能通过张士诚,也许不能。他尚且在犹豫要不要直接找上张士诚。
“你要我帮忙的事情,同这事有关吗?”问出这话时,沈书的视线落在纪逐鸢身上,只见纪逐鸢侧身屈起一腿,以另一条腿为轴心,腾身跃起,落足彻底打碎一个积满了水的凹坑。
顿时雪白的水雾迸溅开去,而纪逐鸢的武袍下摆撒开,被风鼓起,像是战旗一般飞旋作舞。
沈书愣愣地看他哥,直至听见穆华林回答,才回过神。
穆华林说:“同我的最终目的有关,至于眼下,暂时不用你。今日之事,多谢小先生。”穆华林后退一步,郑重其事地朝沈书低头抱拳。
“你太客气啦师父!”沈书笑了起来,他太喜欢穆华林了,身负武力却不逞勇,知恩图报,听得进去别人说话,无论这人身份是贵是贱,年纪是大是小。
不过沈书也知道,穆华林第一次见他们,是没把他这破布烂衫加身的小娃放在眼里。乃是听过他对如今局势的看法,这才改了态度。
这份坦荡和自谦,让沈书止不住生出好感。穆华林的彬彬有礼,总让沈书想到父亲,加上他遇事沉着,无论文武俱是滴水不漏。
更让沈书羡慕的是,好像无论什么事情,穆华林都不会生气,便是话到了嘴边,他也能控制自己在不该说话的时候吞回去。
穆华林似乎察觉到什么,伸手揉沈书的头。
沈书有些不好意思,不再盯着穆华林看。
“你会长大的。”穆华林笑说,说话时他看了一眼纪逐鸢,淡道,“我很羡慕你们。”
沈书疑惑地侧头看穆华林。
穆华林没有再多说。
·
雨停后凉风习习,院子里参天的大树叶子被水洗得油亮,有两个人在院子里拿大扫把扫水,刷刷地响。
沈书他们那间房门槛上低头坐着个人,可不是许达?
“你们可回来了!”许达丢开手里的麦秆,被他逗弄了一早上的蚂蚁们登时骇得四散。
许达在衣袍上擦了擦手,直奔沈书过来,说有人来找他,还是个军爷。
“谁?”纪逐鸢问沈书。
沈书也觉得奇怪,皱起眉头,想到一个人,又说:“这么快?不是三天以后吗?”
高荣珪跨出门来。
许达还没来得及充分描述一下来者不善,青面獠牙的可怖形容,高荣珪这一出来,他只好挪到穆华林的身后去。
“给贤弟赔罪来,我带了一壶好酒,烫了喝暖暖身子,还带来一些药材,几个咸蛋。”高荣珪笑时如同一只满肚子坏主意的狐狸,招手叫他的小鸡崽子过来,“盐水鸭一只,还有一只活麻鸭,你们想什么时候吃再杀。”
屋里支起一个小炉子,这显然是个茶铫子,高荣珪拿来烧水也不算废,他带了一套酒器过来,先烧一壶沸水,将杯具都烫过一遍,才斜挑眉眼,示好地朝沈书说:“你们读书人讲究,我老高是粗人,既是过来赔罪,入乡随俗,侍奉不周,小兄弟只管说。”
沈书听他言谈,却也不像半点书都没念过的兵痞。
房里有三个人在睡觉,高荣珪还带着两名手下,却不是昨天夜里一起出动的人。
那两个人过去把睡觉的三个叫醒,拍他们的被子,看人醒了,便把人被子掀了,蒙头蒙脸拿他们的衣袍一盖,催促他们赶紧穿上衣服出去。
“出去干啥呀……”其中一人嘟囔道。
“我管你干啥,出去待个把时辰再回来。”
见是士兵,几人俱是敢怒不敢言,穆华林起身。
那两个士兵立刻如临大敌,警惕地把他看着。
“这位军爷有事要同沈小弟交代,请三位到外面吃盏茶再回来。”穆华林一人给了三文钱。
那几人虽是莫名其妙,也不想惹祸上身,临出门纷纷朝沈书投去同情的一瞥。不知道这小兄弟又惹到哪门哪路的阎王罗刹,几人都不敢多看,出门便走。许达还在门口坐着,那两个兵要去把人赶走。
沈书脸现不悦。
“你们俩,不能客气些?”高荣珪大着嗓门吼。
他的手下这才作罢。
高荣珪又吩咐道:“把人提上来。”
“什么人?”纪逐鸢不满道,“我看你是来闹事吧?”整得一院子鸡犬不宁,那只麻鸭被绑脚丢在地上,翅膀扑闪着东倒西歪,还在地上拉屎。纪逐鸢感到手心发痒,非得找个人揍两拳不可。
高荣珪忙道:“哪儿能,我是诚心实意来道歉,捎带给贤弟送个消息。”
外面一个人被五花大绑着推进门来,重心不稳地栽倒在地,侧身一滚,脸朝下正跌在鸭屎里。
“……”沈书简直没眼看。
高荣珪一看沈书皱眉头,心道,自认风雅的文人就这么多臭讲究。他板着脸,侧身拉开弓步,踞地而坐,朝歪在地上那人说:“今儿早上就是你,冤枉我们蒙古大兄弟,带你过来,想明白怎么做了吗?”高荣珪看那人没反应,阴恻恻地笑道,“还等我亲手教你?”
那人浑身一激灵,猛然跪起,顾不得脸上的屎,连连对穆华林磕头:“小的知错,小的认错,穆大人大人有大量,就当小的是个臭狗屁,放了去吧。”
“我不是大人,也不用你认错,这是你们大人的命令,与我何干。”穆华林淡然地退开,不背这个锅。
高荣珪放声笑起来,搓了搓鼻子,朝穆华林道:“任命还没下来,先给咱们百夫长穆大人道贺了。”高荣珪一只脚穿靴,踩在地面上不住地抖动。
就连穆华林也有点意外。
“真的?”沈书这才有了兴致,忙问,“那我哥呢?”
纪逐鸢嘀咕道:“是真是假且不知道,你坐好,别忙着高兴,”如果穆华林做百夫长,纪逐鸢自认他上岛的表现平平,恐怕不能比穆华林的位子高。
果然,高荣珪说着纪逐鸢被任命为什长,分派给他十名手下,这十个人就算是纪逐鸢的手下,不打仗的时候就务农,也得要管。
“你不问问你是什么?”高荣珪觉得有趣,沈书一听两个同伴分派了官职就很高兴,但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被任命为什么,心大地给众人斟酒。高荣珪把酒壶拎过来,“说给小兄弟赔罪,怎好意思让你来服侍?”
沈书正襟危坐着,像在想什么事情。
“你猜,上边儿叫你做什么?”高荣珪手腕一旋,壶嘴倒挂,注满穆华林面前的酒杯。话却是对沈书问的。
“我两个哥哥都领兵了,我做什么不要紧。”沈书寻思着,穆华林已答应教他和纪逐鸢习武,骑射少也要练一年,他倒不着急。
“你也是领兵。”
沈书:“???”
高荣珪把两只近乎满溢的酒杯分开,一杯给纪逐鸢,一杯给沈书,他低头自己喝了一口,啧啧做声,胡须抖动不已。浓眉下那双眼睛,定定地把沈书看着,调侃一般地说:“你也是百夫长。”
酒液倏然滑过喉咙去,沈书没喝过这么烈的酒,穿肠破肚的一股火辣蹿进肚腹,呛咳得满脸通红。
“喝水。”纪逐鸢递给沈书一碗白水,不住抚他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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