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子挨过不少打。

戏班的程班主说角儿都是打过来的。

可他怕疼,怕挨打。

他过去混在一滩烂泥里,压根就没想过成角儿的事但他瞧见谢璟忽然就自惭形秽起来。谢璟不唱戏,不用在台上装样子他连在台下在平时生活里都是这么好。

小李子说不出别的词儿他没读过书,只死记硬背过几部戏词,一知半解。

他是真的羡慕谢璟。

就好像是他以前在戏班台毯下,藏在衣箱后头偷偷去瞧台上那些被灯照得鲜衣夺目的那些少年英雄。

那日之后,小李子穿回自己的那些补丁衣裳,寇姥姥给他的那套谢璟以前穿的旧衣,他洗得干干净净的,叠好了放在一旁,只看看,不再穿。他没那么懒了每日早起帮寇姥姥干活,手臂没力气提不动一整桶水,他就半桶、半桶的提到厨房水缸里,跟那日谢璟做的一般厨房水缸再也没缺过水。

他还出去做了两天跑堂,只是一天下来只能换一碗剩饭,拿不回一分钱。

小李子把饭吃了,又去找了第二份活计,他去背煤球但他身子骨弱,背不动多少,还远远地瞧见一个驼背男人好像是程班主一样,吓得平地里摔了一个跟头,连滚带爬的回来了。

他摔了竹筐,里头的煤球也碎了大半,还是寇姥姥给了他几个铜元,给他解了围。

小李子晚上格外沉默。

第二天一早,寇姥姥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人不见了。

寇姥姥等了半日,只当他又出去找差事干,但一直过了晌午也不见人回来,老太太疑惑了一会,突然想起什么又连忙进房间去打开带锁的樟木箱子,检查了一遍藏在木箱里的银元,但一个也没少,真是奇也怪哉。

寇姥姥出门给人送绣品,还特意拐出去找了一趟,附近几个地方都找了但也没瞧见。

傍晚时候,寇姥姥正在想要不要同谢璟说一声,就听到有人敲了两声木门,推开一点走进来了。

小李子穿了自己的破衣裳,手里拿了根竹棍,只是膝上有土,身上也脏,带了几分狼狈。他站在门口脸上挂着笑,对老人道:“姥姥,我今天出去要了几个钱回来,你瞧,这些都给你。”

寇姥姥第一次脸上收了笑容,拧眉把钱退给他:“小李子,你平日里不管是偷懒也好,耍小聪明也好,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儿,因为你从小生活在那个地方,你没办法学好,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出去给人磕头。”

小李子愣在那,他听到下意识想藏起手中的竹棍,但眼神里又带着茫然。

寇姥姥坐在炕边,语气依旧冷硬:“我不管你在外头如何,但在这里,我们家的孩子第一件要做的事儿,就是挺直了腰杆做人,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其余一概不许跪。”

“你年轻轻轻的,记住骨头要硬,气要沉稳。”

小李子嗫嚅。

他站在那,脸上浮起一片红,一直红到了脖子,心里那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蚂蚁一样啃噬着。

他瞧见谢璟下跪过。

就年初那会儿,谢璟在路边给人磕头,求人给俩大子儿,他好找大夫给寇姥姥治病。

那时候他就想,得是多好的人,才能让谢璟弯下腰。

心里的蚂蚁终于一点点把他那层厚厚的壳子啃开,咬在心尖上,血肉一片,疼,但从未这么清楚的感觉到礼义廉耻。

他好像是个人了。

他想跪下给老人磕个头,喊她一声,但是寇姥姥躲开了,只对他道:“以后不许再这么软骨头,快去收拾一下,一会吃饭了。”

小李子不管她已走,郑重地对着她坐过的方向磕了一个头,额头抵在地上,眼泪落在土里。

小李子缓了一下,回屋去收拾妥当。

他衣服虽旧,但收拾的干净,脸上油彩也洗净,之前眼角的淤青退去瞧着是一个挺清秀的男孩儿,猛一瞧像是读书人。他坐下吃了两口饭,忽然开口道:“我以后再也不下跪了,要是等以后您生了重病,我我再去给人磕头,一定求到钱给您治病。”他把那个“也”字咽下去,知道谢璟不愿让老人知道,因此闭口不谈。

寇姥姥没往心里去,只道:“我身子好着呢,没病,你快吃吧,一会饭就凉了。”

小李子答应一声,闷头吃饭。

寇姥姥见他做不了其他的活计,就顺手教了他一些针线,别的不说,小李子心细如发,做这些学得很快。

谢璟再回来的时候,也瞧出了他的变化,对他态度好了一点,没之前那样绷着了。

寇姥姥道:“小李子这几天一直帮我去送绣品,跑腿好着呢,他还知道跟人家谈买卖,下了订金拿了图样回来给我做活儿,这几日比我之前一月赚得都多。”

谢璟道:“姥姥不用那么累,我能养家。”

“嗳,一点都不累,我如今也就是做一半活计,打个样子出来,细活儿都是他绣的。”寇姥姥拿了小桌上一个完成了大半的绣品给谢璟看,笑着道:“璟儿你瞧,是不是跟姥姥之前做的很像?我看着这针脚多细密,我上回教他丝线劈成两股绣水纹,他都绣成了呢!”

小李子坐在一旁有些局促,他不知道谢璟会不会愿意听他做的这些琐碎活计。

出乎他意料的是,谢璟听得很认真,还跟寇姥姥探讨了几句。

祖孙俩坐在那,各自讲着自己这两日做了什么工作,谢璟问寇姥姥的绣品,一个铜板的络子能面带微笑听上半天,寇姥姥也问谢璟去了哪里,听得他去了黑河酒厂,虽从未见过什么机器但也愿意多听他讲。

小李子坐在那呆呆看着,和谢璟视线对上之后,连忙低下头。

寇姥姥道:“璟儿,我跟你说,小李子不止绣得好,他算术也好,那天他陪我去卖绣品,那家丫头只开了半扇角门一直催我们快些,数了一把铜板给我,要不是小李子手疾眼快拦着,我都没瞧出来少了七枚钱。”

谢璟看他一眼,问:“学过算术?”

小李子摇头:“没学过,我,我前几日去跑堂,现学的。”

谢璟有些惊讶,他略想了一下,从兜里拿了一个荷包出来,打开来哗啦啦把里头的银角子和铜钱都倒出来,钱刚刚落在桌上,声音尚还绕耳,他就抬头问了小李子:“这里有多少?”

小李子道:“银角子3枚,铜元42枚,还有两枚我没见过的钱,说不好。”

谢璟从里头找出那两枚钱,果然是洋人国家的钱币,上头雕着鹰与蛇,是上回张虎威送给他玩儿的。

谢璟以前跟着南下逃难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留洋回来的博士,那位先生知道许多奇闻异事,他和谢璟一路南下,做伴几月,谢璟曾经听他提起过世上有这么一种人,或许其他地方不如常人,但惟独一双眼睛快且准,脑子想法也和常人不大一样,对数字极为敏感,一抬眼就能算出牌面上所有数字。

那位先生说过,这种人极为稀有,往往生活自理差,只能埋头在实验室里大量计算公式找到归宿感。

谢璟神情复杂,看着他道:“你现在的衣服”

小李子慌忙抬头,“我能洗!我现在洗衣服特别好,我力气也慢慢变大,我一天能挑三担水,水缸我都打满,我还能跑腿,能去送绣品,我还会烧火,过几日我就学做饭。”他一叠声说了许多,后面的话声音越来越红着眼圈嗫嚅不敢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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