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是天生的世家子。
这话的意思是他没有经历过家族的微寒时代。
从他记事以来,晋朝已经从诸王封建的皇权政治迈向士族与皇权共治的门阀政治,王家也从第一流世家转变为压皇室一头的当轴士族。
有过忧惧恐慌、朝不保夕的经历,但那是他的从伯王敦起兵谋反,国家最高层之间为了争夺至高之位发生的权力角斗。
刚经历流民帅破城、颠覆京师的祸乱,但叛军主帅苏峻对他的父亲王导极为尊重,官职还让王导位居在自己之上保留丞相。
他一直生活在云端上。
孝顺父母、友爱弟妹,是历代传承的家风。
关心族人、提携小辈,是族长长子的责任。
周到体贴、细心谨慎,是天性具备的特质。
清白节俭、不重物欲,是士人修身的美德。
即使表现得再温和,再谦逊,再平易近人,他丞相长子的地位没有变,当轴士族领门人的身份没有失,是从未体会过底层生活的人上人。
王琅身边的亲卫随从为她的话语红了眼眶,深受感动,王悦也长久地凝视着她,心有所感。
他在感慨什么呢?
当然不是为王琅关心大业里的士卒而感动折服,他感慨的是王琅善于得到人心。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大业壁垒里被抛弃的将校士卒一定会对抛弃他们的郭默产生仇恨之心,而对救援他们的王琅产生爱戴之心。跟随王琅的亲兵看到这一幕,也一定会跟大业壁垒里的士卒产生同感与共鸣,更加为王琅卖命。仅此一条,便足以成为救援大业的理由,况且还能卖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情给驻守京口的徐州刺史郗鉴,搏得他的好感,这不是些许浮名和爵位能相比的。
——我家阿琅能得众心。
他以一种超越世俗偏见的视角为她的才能魅力倾倒,发自真心为她欣赏赞叹,同时又能以一种冷静到冷酷的态度计算得失,评估事件造成的影响,两者互不干预。
那么王琅知不知道他这么想呢?
即使过去不知道,刚才她也肯定已经意识到了。
否则她不会用那么冰冷的语气跟他说话,问无关紧要是不是他的想法。
她和她的哥哥王允之一样,都拥有洞察人心的天赋。过去王允之就是因为察觉到这一点而逐渐跟他疏远,她会和她的哥哥一样吗?
想到这里,王悦发现自己心底竟然隐隐有一丝紧张。
多陌生的情绪……
他坐在原地静静感受了一会儿,随后垂下睫毛,右手轻轻扶住半边额头。
“兄长哪里不舒服吗?”
对面立刻响起她的声音,与她下船见到他时的语气别无二致,没有任何隔阂。
“头有点晕,缓缓就好,不妨事。”
“兄长在渡口等了多久,会不会是冷风吹伤了,除了头晕可还有别的不适?”她蹙着双眉连连发问,同时伸手摸上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热。驾车驾慢点或许会好受些。墓地阴气重,等会兄长就留在车里,不要下车了。”
他只说了一句,她却不间断地说了好长一串,不等他回答就扬声吩咐车夫,又直接坐到他身边,揽住他肩头,让他可以靠在她身上,用手指轻轻按揉他额边穴位。
他想,就算有一天走到他阿父和大将军那样的局面,或许也并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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