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没有洗头”的尴尬让凤醉秋耿耿于怀。

回到赫山的当晚,她在沐浴时特意濯发三遍。

次日还早起大半个时辰,又沐浴一回。

用小绢包了些“敷衣香”沾过周身肌肤。

再翻出“乌云油”,精心将长发打理到如镜生光。

忙完这通,她才怀着隐秘的雀跃与期待,脚步轻快地出了寝房。

出门时遇到潘英。

武卒晨训即将开始,此刻两人都是往演武场去的,自就并肩同路。

潘英鼻翼偷偷翕张几下后,恍然大悟。

她歪头靠近凤醉秋耳畔,小声道:“您是统领,本不必每日都亲自去盯着晨训。既癸水来了,就该多躺会儿,演武场有我和张成烨在呢。”

凤醉秋斜睨她:“谁告诉你我癸水来了?”

习武之人对血腥气通常都很敏感。

潘英每次遇癸水来时,都会在衣上洒些花汁子稍作掩盖,以免被莽撞无知的男同僚们问东问西。

所以她才以为凤醉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见凤醉秋否认,潘英想了想,讪笑挠头。

“既不是癸水来了,那您搞这一身香喷喷做啥?”

真是个正中靶心的好问题。

时值秋冬之交,白昼渐短夜渐长。

凤醉秋非常感激此时还灰蒙蒙的天色。

这样一来,潘英大概就不会轻易发现她脸红了。

“我早起沐浴,刚好翻出香粉和头油,就顺手用用。”

凤醉秋目视前方,干咳两声。

“都是我哥哥买的。他那人,打小就臭美,买这些东西向来挑贵的。若放久散了味,扔掉的可都是银子,我不忍心浪费。”

潘英不疑有他:“原来是这样。”

*****

以往凤醉秋在演武场看武卒晨训,都会待到结束才和大家一起离开。

她今日却只逡巡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做不经意状往仁智院去。

走到半途,就见叶知川小跑过来。

叶知川匆忙见了礼,禀道:“凤统领,赵大人命我即刻启程,将神机箭的图纸去到溯回城。”

从赫山送出的图纸都是国之机密,经手的人不宜过多,更不是随便吩咐哪个小武卒就能跑这腿的。

凤醉秋看过近卫队记档。

这几年每次送图纸出去的人,不是叶知川,就是资深校尉方阿久。

但记档上没写过他们是送到哪里。

凤醉秋一直以为是直接送进京。

“为何是送到到溯回?”

溯回在滢江与澜沧江交汇之处,是五州通衢所在。

那地方四通八达,来来往往的人又多又杂。

凤醉秋实在不明白,机密的图纸为何要送到如此隐患重重的地方交接。

叶知川答:“金云内卫在溯回有鸽房,我持赵大人的令牌到指定地点就会人前来接手,他们会负责护图纸上京。”

金云内卫神秘低调,号称“天子手中的护身匕首”。

他们的职责除了近身保护皇帝,还会暗中监督地方要员、搜集各种消息直达天听。

所以,内卫在许多重要城池设有鸽房。

外放的内卫们平日会以各种身份在当地生活,鸽房地点也时常变换,很是隐秘。

从赵渭这里送出的图纸竟需动用如此隐蔽的人手护送后半程,颇令人玩味。

凤醉秋有分寸,也不多嘴乱问关于内卫接头的事。

她只叮嘱叶知川:“衣衫行头别太惹眼。路上警醒些,走官道,不要贪近抄捷径。算好脚程赶路,别在荒郊野岭过夜。更别让奇奇怪怪的人近身,小心被设套夺了图纸。”

从利州到溯回,一去一返,最快也要二十多天。

个中风险不言自明。

叶知川爽朗咧笑,拍拍胸脯:“您放心,只要我没死,这图纸就丢不了!”

“呸,大清早的,嘴里能不能有点吉利话?!”凤醉秋愠怒,抬脚就往他腿上踹。

叶知川忙不迭蹦跶闪躲,口中嗷嗷讨饶:“知错了,我知错了。”

凤醉秋追着他连踹十几回,闹得脚踝上的小铃铛央央作响。

身量高大的叶知川为了躲她,上蹿下跳跟猴似的,却怎么也拉不开距离。

其实凤醉秋只是做样子吓唬他,虽总追着,却一次也没真踹中。

但她心里是真有些恼。

戍守国门四五年的卸甲将领,按理不该讳言生死。

可那几年,她在北境送走过太多同伴。

所以,她如今是真切希望,认识的每个人都能平安到终老。

末了,她板起脸,迅速闪身移步到叶知川身后。

在他惊讶无措的眼神中,一巴掌拍向他背心。

这一巴掌虽没下死手,却也不温柔。

叶知川猝不及防,踉跄前扑七八步,险些正面撞上那棵靠着院墙的老槐树。

“快敲木头。敲三下,说‘百事不忌,大吉大利’。”

凤醉秋这才没好气地瞪他,语气倒是和软许多。

叶知川惊讶回头,望了她半晌后,才挺了腰背,中气十足:“属下领命!”

然后按照凤醉秋所言,乖乖敲了三下木头。

*****

凤醉秋站在原地,怔怔看着叶知川离去。

不知为何,叶知川在晨光下渐行渐远的背影让她恍惚。

她突然想起过往的很多同伴。

当初因为机缘巧合,年稚历浅的凤醉秋被推上高位,暂代北境戍边军前锋营主将。

起初很多人不服。

这使她不得不学着板起脸来,严厉端肃。

后来大家渐渐认可她,她也慢慢柔和下来。

可大家却习惯了与她有所距离。

倒不是排斥,她也没摆架子。

只因她太年轻,却又掌着主将印。

大家怕拿捏不好与她私下相处的分寸,索性敬而远之。

如今她没法想起当初每个同袍的姓名。

甚至没法想起每个人的样貌。

只记得他们和此刻的叶知川差不多。

同样年轻,同样高大,同样坚定。

她似乎也有很多次这样目送他们的背影。

后来,他们中的有些人灵柩归乡。

有些人活了下来,却不是断手就是断腿。

她知道,沙场铁血之人,生死有命,圆缺在天。

可现今回头去想,她还是有点遗憾。

遗憾那时没能热切真诚地对他们多絮叨几句。

心念微动,凤醉秋突兀地扬声高喊:“叶知川!”

前头的叶知川止步回首:“凤统领还有吩咐?”

“图纸很重要,但你的命也同样重要!”

“怎么出去的,就怎么回来!”

“若到时少了一根头发,我都会将你吊起来打!”

话尾余音散在清晨的空气里。

热切。直白。泼辣。真诚。

这是凤醉秋欠从前那些伙伴们的。

不明所以的叶知川怔忪片刻,露齿笑开:“好!”

凤醉秋挥挥手催他离开。

待他一转身 ,她便单手叉腰,抬起右臂压住眼睛。

她知道,自己的诸多叮嘱实数多余。

叶知川只是出门送图纸,虽有隐患,但并不算十分艰险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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