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年应付完了杨金奎,回到内宅去看于太太。
厢房里,何妈领了一众使女,正七嘴八舌地说话,好叫于太太宽心。于太太是听得心不在焉,令年独自坐在圆杌子上,一手拿着绣绷子,眼睛却只往窗外张望。
慎年一进院子,她是第一个瞧见,叫声“二哥”,便往外奔来,正和慎年在房门口碰着,投进了他的怀里。慎年顿了顿,也抬起胳膊,把她紧紧搂住了,这时,何妈才跟着于太太快步迎了出来,说道:“好了好了,二少爷回来了。”
于太太才刚起身,还有些腿软,仔细一瞧,见慎年全须全尾的,才如释重负地笑道:“把那人打发了?他是来做什么的?”
慎年道:“是来借钱的。”
于太太放了心,说:“不拘多少,借给他就是了。这人是瞅准了你大哥不在,才闯进门的。”
慎年没有提和杨金奎交涉的细节,只说对方还要在府里借住一天。于太太极不乐意,但也没办法,只能叫管家去把杨金奎安置在外院的客房,又命下人们不要乱走,免得冲撞了杨将军,“只一天,也还好,我们不要和他照面就是了。”
慎年称是,手在令年背上安抚地拍了拍,令年正别过脸去听于太太说话,这才察觉自己还在慎年怀里,不禁“哟”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开慎年的手臂。慎年倒比她自然,还笑道:“你可小心点手上的针,刚才差点扎在我胸口。”
何妈这两天教令年做绣活,积攒了满肚子怨言,说道:“可不是,小姐你才几岁,忘性可真大,有时绣到一半,把针扔在杌子上人就走了。下次我也不说,让针扎你的屁股。”
于太太嫌何妈说话粗俗,当着许多下人的面,哪好议论闺阁小姐的屁股?便喝止何妈,“你让她歇两天吧,免得她说眼睛疼,索性不肯学了。”一边往外走着,叫何妈去招呼下人们给客人预备房间。
令年还不服呢,冲着何妈的背影皱了皱鼻子,小声嘀咕:“越老越讨嫌。”
“我看你也成何妈了,刀子嘴,豆腐心。”慎年也觉杨金奎讨嫌,不想去外院露面了,索性往于太太才坐过的那张镶云石紫檀贵妃榻上一倚,顺手拿起小方几上的绣花绷子一瞧,“嗤”一声笑了,摇头道:“原来你最近都在忙这个。我看这东西很难拿出手,有这功夫,不如多陪陪妈,讨讨她的欢心,好多替你攒些嫁妆。”
令年也不知怎么的,突然板了脸,劈手把绷子夺过来,针往上头一别,还说:“我的手是笨,你把我的手套也还回来吧。”
慎年搬个枕头过来靠着,说:“哦?那个绒手套不会是你自己结的吧,怪不得有些小。”
“就是我。”这一两年洋行来了各色绒线,上海女子时兴自己结帽子手套,令年难得自己完成了一件,有些得意,“我本来想比照大哥的手做的,大哥骂我偏心,我只能照着自己的手结。”她把自己纤细洁白的手掌伸到慎年面前比划,纳闷道:“我记得你的手就比我长这么一点,还特地放宽了做的,怎么还能小呢?”
听说是特意给他结的,慎年不禁一笑,将令年掌心拍开,说:“你记得?你记得的是几岁的时候?”
令年把案几上的绷子拿过来,用剪刀挑了几根线出来,慢慢揪着线头,闷闷不乐道:“我本来想再绣个荷包或是手绢,当做回礼给你,但我做的不好,荷包手绢的,你也不见得会用,还是拆了算了。”
慎年沉默片刻,见令年把一副绣样拆得七零八落的,便接过绷子放在一边,微笑道:“我只是觉得,妈不必非要强迫你做这些针线活,对眼睛不好。你看何妈眼角那些皱纹,就是年轻时针线活做太多了。你有这个功夫,不如跟我出去骑一骑马,散一散心。”
令年一听要长皱纹,忙不迭连针都丢掉了。她摸着胸前的玉牌,为难道:“只是你的礼太重了,我还没想到要怎么答谢你。”
“等我以后想到再说吧。”慎年躺了下去,脑袋枕着双臂,思索了一会,说:“小妹,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坐火车的事?”
“怎么不记得?”令年嫣然一笑,自圆杌子上转过身体来,对着榻上的慎年,“我别的事情不记得,火车上却记得很清楚,那个车厢又宽又大,有两个大沙发,铺着很厚的绒地毯,茶几上是银质的小壶小罐。咱们一到晚上,就扒在大玻璃窗上往外看,还瞧见了林子里的狼尾巴,把你吓了一大跳。”
“我怎么记得是把你吓了一大跳?”
“我那时候又不认得野狼,还当是狗呢,是妈说的,狼尾巴是朝下的,狗尾巴是朝上的。不过那狼是小狼,还隔窗盯了咱们好一会,怪可爱的。你记不记得?咱们在车厢里吃完饭,茶房还特地送了咱们两个甘草味的口香糖,被我一不小心吞进肚子里去了,你吓唬我,说我肠子都要粘一块去,要闹肚子疼了。”令年眼睛闪闪发亮,越说越高兴,“还有个德国小姐,送了你一个崭新的发条小火车,让你回家后写信给她。”
这事慎年依稀记得,他回家后,给德国女孩子写了封很客气的致谢信,也得到了对方热情洋溢的回复,可惜他不懂德文,对方的英文水平又有限,敷衍了几次后就不了了之了,倒是那发条小火车,被令年据为己有,等发条坏了之后,连它的德国主人也一起被兄妹忘到了脑袋后头。
“我记得德国小姐还随信寄了张她和家人的照片,也不知道放哪里去了,”令年总对所谓波兰妓|女的故事耿耿于怀,晶亮的眼睛里闪动着揶揄,“可惜,你照了照片,只给邝小姐看,却有人还在海对面等着你的信……”
慎年笑着对她招手:“你过来。”
令年疑惑地走来,不意慎年跳起来,一把揪住了她的耳朵,哼笑道:“不让你问,你偏不听话,是不是?”
令年下意识叫了声妈,于太太哪听得见。她儿时常被慎年揪耳朵、揪辫子,因为人小手短,够不着去报复,只能像个陀螺般在地上打转,于是脑袋一扭,就要去咬他的手腕,慎年眼疾手快,躲了开来,掸了掸衣褶,重新躺回去——这是单方面宣布休战的意思了,但嘴上又懒懒斥了句:“没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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