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宇挥挥手,黄橙侍者并三名黑衣属下均默默退了下去。
楚忆风才道:“阁下那日曾说所做之事皆为复仇,我不知你有何深仇大恨,只是想问一句,如若你所为之人在此,他会希望你为了给他复仇而使江山动荡不安、生灵无辜涂炭吗?”
邵宇微怔,神色间流露出一丝茫然,喃喃低语道:“我不知道,他最是仁慈不过了,平日里连燕儿雀儿都不忍伤害,又怎么忍心让生灵涂炭呢!”
转而又厉声道,“可是他们却能那样肆无忌惮的伤害他。不论是他最亲的人,还是那些曾受过他恩惠的人,一个个都罔顾良心,为了一己私利致他于死地,他们又何曾无辜?”
最后决绝道:“他不愿生灵涂炭,就让我来做了这个恶人,搅他个天翻地覆又如何?”
楚忆风定定的望着他,眸中似有悲悯之色闪烁,半晌才温声劝道:“你虽甘心做恶人,可又何尝不知这样做罪恶深重,否则为何见了故人却不敢相认?如今故人尚在,你又何必自苦呢?”
邵宇戚然道:“故人均在,独独少了他,便了无生趣了,不认也罢。”
楚忆风还欲再劝,邵宇已道:“我不知阁下到底是谁,也不欲深究阁下为何知道这些往事,我只想问一句:难道阁下认为只因不忍打破现在的安居,就可以假装过去的罪恶不存在吗?”
“这对于那无辜被害的人来说何尝不残忍?对于那苟且独活的人来说又何尝不残忍?”
“罢了,斯人已逝,我又何必执着呢!阁下若是以天下为己任的仁人志士,便请诛了在下以安社稷吧。”
他说着缓缓闭上眼睛,面上一片安详,只眼角一滴珠泪滑落,再无声息。
然而预料中的利刃加颈并没有发生。
良久,邵宇缓缓睁开眼睛,却见院中已无人影,只余寒风瑟瑟吹拂着他的衣襟。
他自嘲一笑,神色间也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微微摇头,缓步踱回房中,却见窗前几案上放着一枚小巧的盘龙玉佩。
他扑过去将玉佩捧在掌心左右端详,但见玉质晶莹剔透,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宛若云蒸霞蔚,映衬的那盘龙龙威大盛、栩栩如生。
他小心翼翼的将其收入怀中,喃喃低语道:“这是我送给睿儿的玉佩,如何会在林家人手中?”
踌躇半晌,想到林家人的身份,不由又目露狂喜之色,失声道:“难道睿儿还活着?”
邵宇的喜悦难以自抑,当即便不顾重伤未愈,带着黄橙侍者一起夜探林家。
府衙后院正堂,林大人正声色俱厉的训斥“林玄”:“除夕之夜都不安分,大晚上的又野到哪里去了?看你这身装扮,哪里还有半分世家公子该有的气度?”
“林玄”仍是先前那副打扮,却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潇洒不羁,垂着头乖乖站在父亲跟前,低声辩解:“就去了趟苏兄家,我这不是听说他新得了一方洮砚嘛,才想着过去瞧一眼的,没想到刘兄、卫兄和丁兄都在,就多耽搁了一会儿,这不是赶祭祖之前回来了吗?”
林大人吹胡子瞪眼:“别跟我提你那帮狐朋狗友,免得污了耳朵。”
“林玄”嘻嘻笑道:“爹,他们都是您治下的子民,您可是负有教化之责的,怎能这般嫌弃呢?”
林大人冷哼一声:“教化?他们在自个儿家里挨得板子还少吗?何曾有过长进?朽木不可雕也!”
看着儿子一脸的不以为然,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缓和了语气:“我看那韩凌就不错,虽家境清贫却能矢志不渝、不忘初心,你多跟他学着点。”
“林玄”笑道:“我这不是都被他感化的准备下场了吗?爹,说起来这韩兄功课扎实、才思敏捷,怎么会考了那么多次都考不中呢?”
林大人微微怔了一下,才没好气的说道:“你当科场是你家开的啊,你说谁中就谁中?科考除了自身本领过硬之外,还要有时运,所以为父才一直要你修生养性、积福纳德,但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还敢肖想一甲,我看你能混个三甲就不错了。”
“林玄”故作恍然大悟状:“父亲的意思是说韩兄德行不够,所以才没有福分金榜题名?”
林大人被噎的哑口无言,随即暴跳如雷:“住口,你这个逆子……”
林玄向后一跳,躲开林大人的一个窝心拳,顺势躲到了书案后面,叫道:“大过年的,爹您就别生气了,小心明年一年都气不顺哦!还有若是把我打坏了,可就误了春闱了啊!”
身穿一身正红衣裙的林夫人恰巧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不由莞尔一笑,忙上前挽了林大人的胳膊,柔声劝道:“是啊,老爷,大年下的,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再闹下去,小心误了祭祀的时辰啊。”
林大人能对着儿子拳脚相向,却不能当着儿子和丫鬟婆子们的面驳了夫人的话,只能愤愤然道:“他也知道今日过年啊,还不快去换了衣服过来。”
“林玄”这才从书案后面绕了出来,含笑一揖,笑道:“多谢娘,我这就去换衣服。”
林夫人含笑点头,目光温柔的看着他离开,才忧心忡忡的说道:“老爷,春闱要一连考九天,中间也没有休息的时间,玄儿的身体能撑得住吗?可别又诱发了旧疾!”
本朝与前朝不同,无论是秋闱还是春闱,虽说延续了前朝的考场旧例,也各分了三场,但两场之间不再设休息时间,考生也不再允许归家,如此下来便成了连考九天,对身体素知的要求自然就更高了。
这是太|祖吸取了前朝重文轻武以致兵力孱弱的经验教训,提倡读书人也要习武锻炼以强身健体的苦心安排。
数十年的规矩坚持下来,如今已经成了定例,士子们的身体也果然强健了很多,许多人都成了允文允武的良才。
蹲在屋顶的邵宇听了林夫人的话莫名心塞:林玄的内功深不可测,连他都看不透,这要是还撑不过九天的春闱,那整个大楚恐怕都没人能撑下来了!林玄这是连偷偷习武的事情都瞒着家里呢?
不说邵宇在外面如何腹诽,堂内林大人也是满面忧愁,却终究还算理智,明白林玄若想出人头地,也只有科举这一条路可走,只能柔声劝慰道;“他这几年身体恢复的很好,旧疾也已经很久没犯过了,明年又是个暖春,不会有事的。”
林夫人得丈夫宽慰,虽仍难免担忧,但也知多说无益,大年下的便不再多言,只双手合十,虔诚祈祷:“愿我佛保佑玄儿身体康健,心想事成!信女连氏来年定会为我佛重塑金身。”
林大人却是暗叹一声:“九天的春闱好说,可撑过去之后呢?这个孽子真的会安心做官吗?”
大楚以玄色为尊,明黄和朱红次之,所以世家大族正式的礼服都是以玄色为底、朱红辅之,至于明黄,那自然是只有皇族才能用的辅料。
几句话的功夫,“林玄”换好了衣服,穿了一身镶着朱红滚边的玄色袍服,愈发显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了。
他一边大步流星的往外走,一边在林禄的服侍下系好了玉带,走到林大人跟前时刚好穿戴齐整。
林大人看着身量比自己还高的儿子温文尔雅的站在面前,严肃的脸色终于还是缓和了几分,沉声道:“既然准备好了,就走吧。”
“林玄”恭敬的答应一声,跟在林大人身后出了正堂,若有若无的往房檐上扫了一眼,才扶着父亲向东边的祠堂行去。
邵宇被他那在灯笼的映照下反射着寒芒的眼神儿看得脊背发寒,不敢再跟,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的退出了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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