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上华庭冷厉的目光,郭岳不由一抖,他刚刚表了忠心,哪敢插手谢黛宁的事儿,赶紧拉上李升告辞离开。

两人一走,华庭便对那妇人喝问道:“说!鬼鬼祟祟的跟了一路,有何居心?”

这妇人抖抖嗦嗦的支起半个身子,她的脸遍布皱纹,像风干的橘皮一般,一看就是常年劳作的贫苦人,憔悴的都瞧不出岁数。

只是在看清楚了谢黛宁面容之后,浑浊的眸子如烛火微明,竟硬撑起胆子问道:“您是......谢黛宁吗?”

“乡野村妇......”

“好了!”谢黛宁喝住华庭,对着妇人柔声道:“不错,我是谢岱宁,谢府的三房少爷。怎么,我刚回应山,你是如何知晓我的名讳?看你打扮不过是寻常百姓,又为何要跟踪我?”

那妇人盯着她仔细的看,似要找出什么一般,好一会儿,才下定了决心一般,从贴身荷包里摸出了一张纸,膝行着捧到谢黛宁跟前。

“您......您看看这个。”

这张纸有些年头了,无数次被人打开又折好,折痕处几乎透明,拿在手里绵软的马上就要碎掉,谢黛宁小心翼翼的展开,一眼看清,面上血色尽失,额角处像被人打了一棍子,嗡嗡的疼。

这是一张陈旧泛黄的药方,上面的药材也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可熟悉的是下方一行小字:病患畏苦,常以蜜饯佐药,唯山杏凉果干不可取。

她清清楚楚的记得,母亲病中喝药,每每都会在舌下压一枚蜜饯去苦,而最后的日子里,她也确确实实吩咐过下人,以后不用杏干,是以那时候腌制的杏干,都是被小黛宁吃掉了,她还抱怨过太酸……

久远的记忆一下子鲜活起来,她想起阮清忆靠着拔步床,笑着用帕子给她擦了擦唇角,说:“小馋猫,杏干吃多了,可是要倒牙的,回头可别吃不下饭饿的哭鼻子哟!”

华庭从未见谢黛宁如此失色,也不敢说话,好半天,她亲自起来将妇人扶起坐下,哑声道:“我不会为难你,你如何拿到这张药方,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妇人定了定心神,才把事情说了出来。

她姓张,是应山县本地人,靠替大户人家做些缝补浆洗的粗活为生,谢家便是主顾之一。约莫九年前,她在谢府认识了一个仆妇刘氏,两人颇为投缘,后来她男人生病没钱医治,刘氏二话不说便借给她十两银子治病救命。

男人的命是救回来了,可夫妻二人起早贪黑,辛苦劳作几年,却始终无法还清这笔钱,再后来又有了孩子,还钱的日子更是遥遥无期。

可刘氏从不催要,还宽慰她不必着急,只是又过了两年,刘氏忽然离开了谢府谋生,张氏和她交好,便把她接到身边互相照应着。但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刘氏也生了重病,张氏便全力凑钱救治她,她却说自己已无药可救,又说当年借给张氏钱的其实是自己主子出的,如今也无需还了,只求她帮一个忙。

张氏答应了,她便把这张泛黄的纸交到了她的手里,嘱咐说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瞒着谢家人,把这张纸交给谢家的黛宁姑娘……

“……今儿个早上我路过谢家,正巧见他家二姑娘回府,只平日里总是一顶小轿,今早却见了两顶,我好奇问了一句,老管家说是家里来人了,我记挂着刘姐姐交托的事儿,于是追问是谁,可他再不肯搭理我。我见他神色古怪,家里来人又没什么值得隐瞒的,就借着取浆洗衣物,多盘桓了一会儿,隐隐听见一个嬷嬷在那里教训人,说以后对外都称作三房的黛宁少爷……听到这个名字我简直是如遭雷击,刘姐姐当时明明说的是姑娘,怎么又冒出来个同名的少爷来?再打听,就被谢府的人劈头盖脸骂了出来。欠的这份恩情无法报答,一直是我心里一个疙瘩,我不甘心,就在府外一直守着,直到看见您出来!谢府的主子我都见过,只您是生面孔,我想您可能就是她们口中的黛宁少爷……”

之所以跟了一路,一则是因为名字听着一样;二来,第一眼看见容貌如此明丽的少年,张氏只觉得不可能是个男子。

“别的呢?刘氏的主子是谁你可知道?还有这药方,她又是从何得来?还有她本名是什么,你可知道?”谢黛宁一叠声的追问着。

“虽然交好数年,可在谢家时,我听人都叫她刘姑姑,等出了谢家,咱们这样的贱命,更是刘家的,张家的混叫着,本名为何竟不知道。药方是她临终前才拿出来,交代的也就几句,这些疑问我也存了数年,可当时都没来得及问,她人就去了,这么简单的嘱托,过了这么些年都没能完成,我只怕自己有负她……”

刘氏是谁也许并不重要,想必和眼前这普通的妇人一样,身形瘦小,不起眼的在母亲身边伺候着,就是这样柔弱的女子,身体里却蕴藏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坚忍,为了一句话,一个承诺,寻找了这么多年。

她把药方递给华庭,看张氏的眼睛追着药方,想要开口的样子,谢黛宁先道:“你别急,我的属下要用这药方去查一查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后这个药方会原物奉还,留给你做个念想!”

张氏的确有此意,见她这样体恤,终是叹了口气点点头,又问,“您是黛宁姑娘吧?我没找错人吧?”

谢黛宁微微笑了笑,没有否认,半晌才道:“回去吧,天晚了,你家人都在等你罢?”

天色已晚,屋内也没有点灯,黯淡中张氏看到她脸上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哀伤……

已不必问了……

送人出去之后,华庭陪着谢黛宁在屋子里默默呆了许久,看她神色和缓了,才问道:“公子,这药方有什么古怪?”

谢黛宁长出了口气,“没有,一点古怪都没有,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滋补方子……”她说着,摇摇头,似乎也在为这件事不解。

“寻常滋补的方子?”华庭蹙眉,“那为何刘氏舍命也要送到您手里?您刚才说要我查,这……”从何查起?

“先查查开方子的大夫是谁罢,还有当年母亲生病,并不只请过一次大夫,医案脉案,这些若是没有被销毁,应该还在谢府里。让你安插的人去找一找,还有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别的人知道这件事。”

“是。”

“这份药方摹印一份后便还给张氏吧,再找个人看顾着点,万一有人暗中也看着她。”谢黛宁吩咐道,过了一会儿,又仿佛呓语般说道,“……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刚满六岁,我竟不知她身边的丫鬟,留着这张药方舍命也要交到我手里,谢府?呵……谢府难道还能比我知道的更坏吗……”

她一直以为母亲是被祖母磋磨,父亲冷待,以至于积郁成疾而死,现在出现了这张药方,恐怕是牵扯后宅阴谋算计,若是如此那就不是谢暄一人身败名裂,谢家声名扫地能够偿还的了。

自古以来,欠债还钱,欠命还命,方为公平!

会是谁呢?谢黛宁只觉得喉头涌起一丝血腥气,母亲去世,谢家最得利的——只有二房!

因为这件事耽搁,回到书院时已过亥时,华庭回了租住的地方,谢黛宁则趁夜色绕开巡夜的学子,摸回了静园。

到了门前她伸手一推,大门却纹丝不动?

难道沈屹和湛明都以为自己不回来了,便先落了门闩?她又绕到后门处试了试,结果也是一样。

这一天过的心气郁结,加上药方的事情还萦绕在心,谢黛宁想想,还是不喊人了,免得还要应付解释一番。

她抬头看了看,攀着门前那株桃树,三两下便爬到院墙之上。

屋内,沈屹如往常一般坐在灯下读书,不过这几日他的神思常常不在书本之上,比如今日也是如此。

他站起身推开了窗子,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银辉落地,如那晚一般。想起那天,沈屹眉间染上了一丝郁气。

他这几日都躲着谢岱宁,可是那天回来时,柯钺还以为他同谢岱宁成了朋友,在他开口提醒自己之前,沈屹就先开口道:“还记不记得那个孩子?”

不知道名字,但是只要一提那个孩子,就都知道是谁。

是逃亡的路上的偶遇,善意收留他们的牧童,却被追来的杀手逼死……不是他的错,却是因他而死。

柯钺哑声,就是从那之后,沈屹再也没有同任何人亲近过,没有一个亲人,也再没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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