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斜,小楼愁听玉箫断,绮窗朱户绿荫满,清霜掐遍,苔痕微染。
陶家绿蟾灯下闲暇,推开窗,见风凄凄明月,孤寂寂黄昏,蓦地想起日间听见女伶唱的《玉簪记》,曲中那陈妙常,与自己可不是一样的么?愁孤影单,手边富贵,手握来却只青灯一盏。
于是对月苦吟:“碾月成霜,碎花成冢,敛埋了孤骨。”
恰好表姑娘辛玉台打帘子进门,障扇嬉笑,“姐姐这么暗还不睡,在窗前说哪样丧气话?”
绿蟾忙请她榻上坐,使丫头上茶果点心,“我午觉睡得久了,此刻不困。你为什么不睡呢?我想,大约是因今日那仇九晋往家中来赴宴,你远远望见,乱了尘心,思想姻缘,辗转难眠。”
趣得玉台满面羞红,赧眼嗔她,“姐姐说的什么歪话?明日我告诉舅舅听。”
“我不说了就是嚜。”绿蟾榻上盘腿坐,默然不语,只别眼窥她。
俄延半晌,玉台果然沉不住气了,掣着她一截湖绿绉纱窄袖央及,“上回姐姐说要请隔壁家那媳妇过来说话,怎的还不请呢?再耽误,只怕要谢人家明年的杏去了。”
绿蟾婉媚轻笑,“你急什么呢?是我谢人家……噢,我晓得,你因白日里见那仇九晋生得相貌出众,愈发耐不住,要打听你这位未来夫婿的德行。”
吟蛩吱吱,聒得玉台面上乍热,几番眼波流。绿蟾见她臊得要哭,不欲逗她了,使丫头来吩咐一番。
果然于次日下晌,在屋内巧设酒席,使晴芳去请箫娘。箫娘施妆傅粉,换了件瞧着最体面的酡颜对襟棉褂,里头裹着白抹胸,底下扎着银红的纱裙,随晴芳由陶家后门进入。
沿途洞门别致,竹影扶疏,墙掩花影低,红尘飞不到。箫娘四处顾盼,拉着晴芳咂嘴,“我在屋顶上瞧着你家也不如何大,进来一逛,却是半天走不到地方。”
“我家人口不大多,就觉地方宽敞。你记住我的话,姑娘慈心,嘴甜一些,少不了你的好处。表姑娘刻薄些,你当心。”
箫娘点头应下,兜兜转转,踅进绿蟾闺房,见外间厅上熏香填炉,瓜果晶莹,银屏流彩。两位娇滴滴美仙娘正坐在榻上说话,跟前围着四五穿红着绿的丫头,莺声笑语,活似月宫琼馆,好不美艳。
这厢由晴芳引着,箫娘上前福身,“姑娘表姑娘大福大寿。”
绿蟾将其上下窥看,见其桃腮粉面,胭脂巧点,淡淡钗梳,尤其一双眼静敛烟波,似藏着一段幽怨传说。
又见她年轻,心内便喜欢,请她起身,“我听见晴芳讲隔壁席家新讨了房女人,一直无缘得见。昨日又听见有人在唱一段《玉簪记》,晴芳讲你从前在仇家学戏,想必是你唱的囖?”
“正是。”箫娘连笑,丫头端了杌凳来,她就在塌下陪坐,“唱着玩一玩,不想扰了姑娘们清净,真是我该死!”
“好听呢,我是喜欢的。玉台,你讲呢?”
那玉台惯常瞧不上平民丫头,又想箫娘原先是做下人的,益发眼高。只苦于要向她探听仇九晋的事情,勉强应酬,“我听着倒还好,嗓子有些不够脆生,也勉强入耳。你原先在仇家学了几年戏,怎的又给发卖了?”
这便是辛玉台,仇九晋的未婚妻。
箫娘热眼把她探照,大约是心怀余恨的缘故,有些说不清的酸楚。她把人性子摸了个大概,是个眼睛吊在眉毛上,不大藏得住心眼的蠢材。转念又想,这可不是天降的散财童子么?
如是想来,箫娘将杌凳拖到她跟前回话,“奴年十三进的仇家,年十八给卖的。为的是太太说小戏子们长大了,家中爷们又多,倘或不妨事带累坏了爷们品行,终归不好,就给我们一班学习的都卖了出去。”
闻言,玉台障袂嗤嗤笑,“你倒也不隐瞒。”
“有甚好瞒姑娘们的?姑娘们瞧着就生着一颗蕙质兰心,扯谎,反不叫姑娘们瞧不上?”说着,箫娘两手一摊,挥着绢眼波横流,逗得二人嘻嘻直笑。她又道:
“嗨,我们这些人么,命苦,随人摆布吧。仇家老爷,那是应天府的六品通判,仕宦读书家,在府里那几年,也不曾亏待我们什么。吃得穿的,一概都是好的,比寻常姑娘小姐也不差哪里。几位小爷,也都是讲理读书的人物,从不仗贵欺人。”
讲到此节,见那玉台与绿蟾对一眼,面色大缓,隐隐有些安心之态。箫娘却将双手交叠,沉气似地搭在裙上,“只是……太太治家严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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