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表在荆州干得不错,王粲对他满怀信心。当年刘表单枪匹马,拿着汉献帝一纸空头支票进了满地土匪的荆州,不但没被土匪恶霸给灭了,反而利用荆州土著和土匪的矛盾,借力打力,把荆州土著们治得服服帖帖。当时在他统治下的荆州因为研究两汉经学成了全国的文化中心,从北方各地投奔刘表的知识分子有好几千,刘表都以礼相待。王粲去了之后,刘表对他重视得不得了,组织了好几次学术讨论会,并预备把女儿嫁给他。

踌躇满志的天才、京城少年王粲到了当时颇为蛮荒的荆州,大概颇有优越感,有一点自以为是最正常不过。王粲的这点自以为是在张仲景看来是害了他的命。张神医有次见到王粲,看他掉眉毛,于是告诉他早发现早治疗,省得二十年后惨死。王粲大手一挥,理也不理人家。

除了少年天才都有的毛病目中无人,大概还有京城人士对地方风物的嗤之以鼻。恃才傲物是才子的专利,却也让这些不懂得隐忍、委屈的才子们付出代价。看看那个让高力士脱鞋、杨贵妃磨墨的李白吧,终于被赶出了长安。从来,这都被当作是潇洒的例子,只是从一个务实的角度来看,却也是“不靠谱”。文人无形,嘴上跑着火车,慷慨激昂,战天斗地,却是手无缚鸡之力,不分五谷杂粮。骄傲和自以为是不一定都是才子,但才子总是有点骄傲的。

但刘表忽然毁约,把原先预备嫁给王粲的女儿嫁给了他哥哥。王粲那当世第一、无人能敌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想来想去,只能是因为刘表嫌弃他长得丑。但他倒是没想过,一个“不靠谱”的才子,大概比丑男更可怕。王粲也不见得不懂,只是他觉得,一个有才华的人,蝇营狗苟那些人情世故是多庸俗的一件事情?却忘记了,生活本来就是件庸俗的事情,文人的那点清高往往近乎酸。一块璞玉,再美好也得有人度。

王粲没有做出任何重新赢回刘表青睐的努力。以后的日子,王粲继续过着他琴棋书画诗酒花的日子,于是刘表也就十年如一日地把王粲干晾着,给他点小事情做做,磨他的性子。浑然天成的只是璞,而玉需要雕琢。只是对于王粲来说,却是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就此蹉跎而去,除了几篇学术论文,什么功业都没有建,只得到一个落跑新娘。其间的况味,不足为外人道耳。

时光的流逝终于让王粲感觉到了失落和郁闷,回首人生,他开始把那些短暂的浮华排沙拣金,变成诗人不得不抒发的感慨。现世的郁郁,让他看到心灵深处和自然深处的永恒,只是除了手中的笔,他一无所有。

王粲的郁郁终于在一个秋天找到了千古传唱的出口。

那天,天朗气清,正是成熟的时节。王粲登上荆州当阳东南的一座城楼,看见江水如斯东逝,水天一线间,是芦苇花白茫茫的一片。

这样对于王粲来说年复一年渐渐熟悉的情景,触发了他对生长于斯的中原那渐趋模糊的怀念,一种乡愁终于缓缓漫了上来。已不再是少年的王粲援笔濡墨,沉郁的情致像这十余年每一次的日出日落一样,顺理成章地流淌出来: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邱。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惨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登高远望,刘邦看见大风起兮云飞扬,少年王勃看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他们的感怀是江上的风、天上的云,是上升的人生之路上的意气风发;范仲淹看到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虽然是被贬谪,却依然高扬着骄傲的政治斗志。只有王粲,面对着万里秋阳一带江水,如此亲切,又如此真切地感叹:如此美景却不是我的故土,不知故土是否沧海桑田,我怎能忍留!

归途如此遥远,北风入怀,可是乡音未改?孔子在陈,叹息着胡不归,乡间原先狂简的少年,在他羁旅的记忆中都变得斐然成章;钟仪被晋国幽禁,不改乡音,不辍故衣,每一日弹奏的都是不曾变过的楚音;庄舄在楚国执圭而立,显达富贵,却在月上中天之时对故乡忧思成疾。这些古往今来的游子,无论富贵贫贱,是否曾经和我怀着同一种忧思?

我在每一个日出日落间蹉跎,等待着经世济民的那一天,可是匏瓜已熟,却空自高悬;井已清,却无人来取水。踟蹰徘徊着,已是夕阳将息,江边的风已近萧瑟,天亦惨惨无色。鸟兽归群,原野却没有我的朋友,只有那些不停赶路的征夫,这些图景就这样留在我的脑海中,让我夜半之间辗转反侧,怅然徘徊!

王粲在说故乡,然而却又不是洛阳。故乡是一个心灵的概念,代表着人生的止泊处。是漂泊的灵魂能够得到安顿的地方,不是具象的一草一木,而是那一草一木带来的灵魂的熟悉和舒适感。年轻人爱漂泊,喜欢远游,因为勃发的生命力带来的对世界和生命的乐观,让他们尽可能地嘚瑟。而被琢磨了十年的王粲终于感到了生命的空虚,他需要一个安顿,他首先在这样一个秋天想到了家乡。

今日游人若有幸登临当阳城楼,依然会看见那座后人附会的仲宣楼,只是人面桃花,只有无声东逝的江水亘古不变地流淌。

没多久,王粲便永远离开了荆州。

在恰到好处的时候,王粲终于得到了一展宏图的机会。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刘表的继承人刘琮投降曹操,已经洗去少年浮华的王粲遇到了曹操。是君臣鱼水遇,从此累迁丞相掾,赐爵关内侯,后又迁军谋祭酒。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汉献帝封曹操为魏公,曹操开府,王粲官拜侍中。

是上天眷顾王粲,让他蹉跎十六年,饱尝了人情冷暖,让他留下流传千古的文章;也是上天眷顾王粲,让他开始得到他所追求的幸福。

刘表的琢磨对王粲是一种磨难,也是一种历练,让他稳重起来。少年得志不见得值得庆贺,太过锐利的锋芒肆意释放总有一天要伤了自己。长长的黑夜,也许也会成为一笔财富。

唯一让人放心不下的,大概还是刘表那个传奇的女儿,她本应成为王粲的妻子,最终却成了他嫂子。一段身不由己的爱情就如此湮没在史家不屑一顾的冗笔之中。

但命运总有它奇诡的逻辑。王粲身后,蔡邕送给他的所有典籍珍本阴差阳错都归于他的侄孙子,刘表女儿和他哥哥的孙子。而那个少年,将来我们会知道他的名字。

他叫王弼,是一颗英年早逝的流星,却照耀了中国哲学史一千年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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