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色火焰与诡谲艳丽的亚空间色彩在相互撕扯中淡出视野。这一次,不再有泰拉的骄阳灼烧我的皮肤,不再有乌兰诺的绿潮刺痛我的双目。我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阴暗的小狭间。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他站在门口,用简陋的工具在自制日历上刻下划痕,用原始的方式记录自己存活的时日。

规定严苛,时间局促。踏出房门的步伐犹豫而沉重。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活着回来。

这里没有谁能确定自己一定能活过今天。

他往下走,往底层走。岩石铺筑的地面上满是血水和被掏空的尸体。

所谓底层,只是他认知里的最深处。然而实际上,没有人知道这里最深的地方止于何处。只有一个无根无源的故事,一个荒诞缥缈的传说,于疯人口中遍遍重复:往下,往深处,到达深渊的下方,当晦暗的岩层染上银色,发光的宝石会照亮前进的路,当无数的自己走向同一个方向,金色的神明将于黑暗中觐见,为追随者指引迷途。

那么,多深?他不知道。

或许他的主人知道。他的主人想见到那位神明,所以他才会在这里——往下,往深处。

越往下,空气越污浊,终于脏污到令人窒息。墙上挂着一圈圈的铁链,就像绷紧的筋。

球形晶石散发的昏暗白光并不足以完全驱离黑暗,但足够让人看清许多。污黑的巨大齿轮在如活物般生长着肌肉纹理的墙面上转动,廊道天花镶嵌着痛苦呻吟的人脸或愤怒咆哮的怪物头颅。走道两侧体态畸形浑身插满线缆装配武器与刑具的奴工拖着奄奄一息的人类往墙面的裂隙塞去。齿轮化为巨兽的口,将血肉骨头嚼碎吞下。

男孩神情漠然,他的表情在踏出居所的瞬间就让自己与周围的的奴工般冰冷麻木。他没有分出半点眼神给那些被吞食到墙里的人们,他的脚步也没有被挣扎着伸向他的手而有所影响。

他自身难保,已无暇顾及已逝之人。

已逝之人——这些受害者的皮囊下已是虚无。他们在被奴工拖去喂食要塞肉壁之前就已经被另外的存在摄取了灵魂,向外界求救只是肉体对曾经活着事实的最后留恋。

是什么东西吃掉了他们的灵魂?

蛛网般的铁链后面涂抹着抽象的壁画。那是怪物,是人类噩梦的具象。画中的它们驱使着冰与火,硝烟和洪水,将战火洒满各个世界。

男孩低头,加快脚步。仅仅看到那些绘画就能让双眼刺痛。幼童的心智尚不能理解至高天的可怖,但他已经本能地知道有存在比死亡更加恐怖。

他往下走,往下走,直到小小的身形埋没于更加幽邃的深处。

+卡乌斯·伯勒里斯(Kaus borealis)。+

我迟迟没有行动。于是最终,黑暗中一个声音开始呼唤我的名字。

我知道那是谁。

愚者和疯人称呼其为泰拉深底的神明。

自影而降并庇护了在此地饱受折磨的男孩的妖灵。

+为什么迟疑,难道你已经忘记了接下来的事情?+

“因为记得清楚,所以不必回忆。”

我的意识飘在空中,周围的人视我为无物。从回忆中截取的片段终究无法影响到真实。

“你救了我,这不能否认。即使已经知晓了真相,我依然会感激。”我对着黑暗说,“但你不是祂。我可以确定。出色的模仿,但你终究不是祂。”

我听到了笑声。无奈但是友善,像是被误解的老友——若他依然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幽灵”,那么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我说过我是祂吗?我曾经模仿过祂吗?+

+我所行不曾欺瞒。如你所见皆为真实。+

+再见一面吧,十三号。然后你就能明白。+

我于是沿着那个男孩的足迹往下走,向泰拉的深处行进。

祂准许他进入我的梦境,那么说明他还是可信的。若这就是祂的启示,一种特殊的形式,那么就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了。一切唯尊祂所愿。

【……鲜于九霄,倬彼云天……】

楼层之下仍是楼层,回廊尽头仍是回廊。我穿越扇扇黑暗的房门,其间满溢的腐败气息和诡谲轻缈的歌音从回忆尽头奔涌而来。

【……曀曀其夜,参昂维定……】

一段没有光线的下坡后,道路骤然回转,前方视野逐渐清晰明亮。

一扇十几米高的巨大门扉,铭刻着繁复晦涩的字符与华美古老的纹饰,由不知名的金色金属打造,洁白的象牙与各色的宝石点缀其上,跟周边恶毒腐败的廊道形成强烈的对比。

【……昔时往矣,忽然而已……】

门扉附近的隐秘拐角,男孩正摇动一口古老旱井的把手,从井口之下的未知黑暗中打水般吊起木桶。

鲜红的血肉物品盛满了木桶。它们充满活力,在木桶里蠕动打滚,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它们在低语,在男孩耳边窃笑,邀请他品尝这世界绝妙的滋味。

男孩的表情毫无波澜,只是把快翻出木桶边缘的肉按回桶里,提着木桶回到那黄金大门之前,推门而入。

【……四方于缺,维神明兹……】

门后是一个宽阔的厅堂,房间地面呈正十二边形,墙壁超过五十米高,都布满了灰尘和污物,更有一些蠕动着奇形怪状的血肉增生。半球形照明高悬在天花板上,散发着暗淡的光线。十二个大小高度相同的巨型玻璃容器被有序地排列分散放置在房间里。每个容器都有男孩十倍高,手指粗细的铁丝网缠绕着它们,让它们看起来像铁笼一样,仿佛担忧玻璃壁不足以防止其中的囚徒脱逃而出。

除了房间最里面的那个已经破裂的,每一个容器里都蠕动着一团巨大的非人阴影。那些阴影在囚笼里烦躁不安地徘徊着。它们的指爪、骨尾又或者羽翼不停敲击着围困它们的枷锁,时不时发出各种怪异兽嚎。

而当男孩进入房间,那兽嚎便转化成另一种语言。

“兄弟!”

“兄弟!”

它们嚎叫着,用人类的语言呼号。

男孩不为所动,木然地将桶中鲜活的血肉倒进房门附近的一个巨大机械中。机械隆隆运作,将吱哇尖叫的血肉吞下。它的底部通过地板下的某种管道设施与十二个容器直接相连。容器中如同沸腾,怪物们喜悦地嚎叫着吞食新鲜的供奉。

喂食结束。男孩面无表情地提起空木桶,准备离开。

“我可爱的兄弟。”

禽类怪形发出尖利的笑声:“虽然你掩盖得非常完美,但我依然能尝到那些东西。”

蛇形畸胎嘶嘶低语:“那是可以喂饱我们的饥渴的东西。我的兄弟。那是希望。”

“但是十三号,你也是母亲的孩子。你怎么会有这种味道?”

“我们本是同根同源的兄弟,为什么只有你能自由活动?”

房间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兽鸣。

“你只能由我享用,在此之前不要让其他东西碰你。不然我就杀了你。”离他最近的那个容器里传出人声,“现在,滚吧,滚远点。时机未到,但我们终将重逢。兄弟。”

男孩一声不啃地离开了房间。这个时候离他胆大妄为地闯入神的禁地还有一段时间。

我走了与他相反的方向,穿过嚎叫的兽笼,绕开那个破碎的容器,走向房间另一端。

【巴别通天,与神齐肩。】

【维天有降,於万斯年。】

与兽嚎截然不同的和谐韵律,那是泰拉深底的妖灵在幽幽颂吟。

“说人话。”

我敲了敲我身前沾满灰尘的平面。那后面有一团金色的光芒,仿佛透过雨雾的明灯。

“我认识你。所以不要装模作样。这样的行为和那些傲慢的尖耳朵没有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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