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腰部截瘫了一年零三个月的王燎看着自己的手机,吓的差点从电动轮椅上跳起来。

【按照您的想法,我对“天天向上(维权版)”的账号所有人周澜松进行了干预。您所看到的就是干预终止的证据。】王燎的手机屏幕上,一串灰白色的字迹从深黑的屏幕上缓缓浮现出来,仿佛幽灵正在低语。

就是这个幽灵说起话来A里I气的,感觉像是某个公司开发出来骗钱的AI机器人。

【按照您的需求,所有和周澜松有实际社交交际的个体,都已获知该账号持有人周澜松的行径。】灰白色的字迹继续浮现,文字缓缓顶掉了一开始吓着王燎的视频。不过画面上浮的幅度不是很多,王燎仍然能看见一个黑影迅速下落,然后直接砸在一个成人身上的视频。

“我和这个视频有什么关系啊?”王燎的两根大拇指在手机屏幕上都敲出了残影,“被砸的这是谁?啥东西掉下来了?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坠楼者系周澜松前女友,也是引发这次网络暴力事件的“导火索”之一。被砸中的是周澜松,他目前还在医院内接受抢救,但保住性命的概率不太大。】灰色的字体语调轻松,仿佛这件事情并不怎么值得注意,【请放心,这并不是跳楼自杀。她是因为想要躲避周澜松的纠缠,结果在阳台上躲藏时发生了意外——这与您无关。】

“我放心啥?!”王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事儿从头就和我没关系啊!”

【我已经证实它与您无关。】AI顺着王燎的话往下说道,【无论是任何个人或者机构,在审慎检视相关的证据和资料之后,都不会也不应当认为您与这两人的意外有任何直接关系。您在法律上是完全无辜的,本机亦然。】

用长难句说话的都不是什么好人,用类似长难句的中文说话,意味着这个AI当然也不是什么好玩意。但这个AI是什么来头,王燎还不太确定——现在手机上可以主动发起对话的AI软件有很多,可这种界面他好像还从来没见过。

王燎仔细且用力的思考着,随后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时间还得调整到半天之前——七月二十二日的下午四点半。而地点也不是公司洗手间,而是外面的孵化中心共享办公室里。

作为残疾人士,王燎比起其他的创业者更占优势一点。他的公司能拿到比普通小微企业更多的资助,同时也拥有更轻的运营负担。因此,王燎的公司在业务上选择了更加“轻资产”的模式。

加上王燎,公司一共五名员工。其中两人需要依靠轮椅,一人聋哑,一人失明,还有一个左臂截肢。凭借这个“凑不出八条好腿,拿不出四张好嘴”的人员构成,想要实现商业模式就只能另辟蹊径。而王燎给出的商业模式方案是旅游策划。

用现代年轻人的低龄化网络热词来形容,王燎的途伴策划公司就是付费旅游策划搭子。公司的主营业务是根据需求,向客户出售旅行策划书,并且提供酒店预定、演出预约、交通票务订购等一系列相关服务。

拿着事故赔款出来创业的王燎可不是那些有自我毁灭倾向的言情小说男主角,他非常重视公司的运营状况。因为他几乎可以肯定,除了途伴策划以外,再也不会有大量招聘残疾人的服务型企业了。

下肢瘫痪的残疾人想要自食其力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哪怕王燎的上肢和正常人完全一样,其他普通公司也不会聘请一个残疾人来自己公司就业。两千八百块一个月的四肢健全的大学生遍地都是,何必招个不能走路的残废呢?

为了让公司经营更加多元化,为了公司能够吸引到更多的客人,王燎最近的推销策略是“详情请付费”。他会在各个网络平台上放出一堆热门线路的旅行策划详情,然后把不怎么热门的策划项目放一两页出去。

热门线路的旅行策划大同小异,其实赚不上什么钱。反倒是比较冷门的线路策划体验更好,公司的策划书和预订业务利润也更丰厚一些。

可问题也就出在了这种“试阅读”模式上。正常人在看到了不完全的旅行策划后,要么嗤之以鼻或者受到启发,自行完成属于自己的策划内容。要么深感佩服,花钱购买途伴策划的服务。但总有那么一些脸皮格外厚实的人,觉得自己是非常重要且应当占便宜的特别人士。

六月二十二日的早上,途伴策划的小程序后台收到了这么一条信息。一个网名“天天向上”、自称是有丰富户外野营经验的视频博主突然那联系王燎,自称是想要体验一下途伴策划的服务,然后出个视频替他们宣传一番云云。

这封信王燎自己一个字都不打算信——从对方的遣词造句,以及各种搜索内容来看,这大概率就是个骗子。但开门做生意,第一原则就是“不要否定你的客户”。于是,王燎让专门负责野营业务的邓铃负责接待。他和邓铃加班足足两天,这才拿出了一份有所保留的野营旅行策划。

这份策划着重于野营进阶内容,王燎和邓铃在对方制定的野营营地周围,找到了十几个可以游玩的地点。游玩项目从垂钓到陶艺,从鲜为人知的自然景观到当地的民俗风情……策划书内容详尽,项目种类丰富且游玩体验非常灵活。

然后,这位“拥有丰富野营经验”的视频制作者就再也没了消息——购买策划书的400元钱自然也是没有着落的。

而在7月22日,也就是对方和公司接触一个月后,短视频网站上突然冒出了针对王燎和邓铃的“挂人视频”。两人的照片被一个几万粉丝的博主挂在自己的首页上,两张照片上被人写下了一行红字。

“谋财害命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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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澜松是个“网红”,自从高考失利后浑浑噩噩混了几年,也许是为了躲避父母的念叨,赋闲在家的他注册账号,成为了一名“网红段子手”。

说是网红段子手,可周澜松身上确实是没有什么喜剧天分。他只是把其他地方看来的段子自己再加工一下,用他认定的城里人更喜欢的方式再“演绎”一遍而已。

在互联网上混了几年,虽然只有万把粉丝,但周澜松却学到了不少“技巧”。比如第一次和相亲对象出门旅游,死缠烂打借了一辆三十二岁的BJ吉普后,又网购了一堆野营设备——并且统统不剪标签。

这样就可以在野营完之后直接退货了。

为了让野营更加有趣,周澜松冒充野营大V,向途伴策划索要了一份策划书。兴高采烈的拿着这份策划书去照葫芦画瓢后,周澜松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理想和现实的差距”。

六月初的野营,选择密不透风的灌木林作为营地本身就已经很蠢了。根本没有野营经验的野营大V还没带驱虫剂。更蠢的是,为了省钱,周澜松并没有选择有人运营的营地,而是找了个没什么人管的野林场。

野营不是野外求生。轻视大自然的人必然会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原本预计需要两天的露营由于实在是支不起帐篷而在当天凌晨提前结束,周澜松和自己的“女朋友”被蚊虫叮咬的差点晕过去。更要命的是,叮咬两人的除了普通蚊子以外,还有蜱虫和蚂蟥。

这趟根本没有开始就结束了的野营让周澜松得了疟疾。他的女朋友更惨,蜱虫叮咬给她带来了森林脑炎。万幸她发病的足够“及时”,急诊医生们在接收她入院的时候,发现了藏在她头发里的蜱虫。经过半个月的积极治疗,她康复出院。但却落下了偶尔震颤,手臂不自主运动的后遗症。

年纪轻轻就落下残疾,这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不可能轻易接受的。想到自己所托非人,如今就像是半身不遂似的一抽一抽。周澜松的前女友愤怒地向当地法院提起了诉讼,要求周澜松向自己赔偿治疗费用,后续康复费用,以及精神损失费。

总计金额八十万。

周澜松当然不同意,他一个月收入不过两三千块,上哪儿去弄钱赔款?别说赔款,女方想要分手他都不能同意——我花钱费力带你出去野营,你被虫子咬了就要和我分手,哪有这个道理?

周澜松一边继续纠缠着前女友,想通过男女亲密关系避免赔款,一边试图直接把责任转嫁到途伴策划头上。但用屁股想也知道途伴策划肯定不能就这么轻易认栽,想要让途伴策划拿钱,那就必须先让他们知道害怕。

于是,周澜松选择了“挂人小作文”的传播方式。为了增加自己的控诉可信度,他甚至把“女朋友”用来向自己索偿的病历资料一并发到了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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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3日早晨八点十五分,办公室里的王燎活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哪怕罗宾向他反复保证这一切都和他没关系,王燎还是觉得非常不安。

罗宾就是那个自称为“本机”的AI,也是王燎“亲手”塑造出的AI系统。至于这个名字……按照罗宾的解释是【您在昨晚为本机起了这个名字,本机知道它的含义,但是根据您的真实意愿,本机并不理解它的含义。】

王燎急眼了,“嘿,我想当蝙蝠侠不是什么罪过好吗!”

【当然不是。】灰白色的汉字一个个上浮,像是某种地狱里刚刚冒出来的魔鬼低语,【但蝙蝠侠绝不会担心自己逮捕罪犯后发生在阿拉纳姆里的意外事故。他也不会认为自己应该对这样的意外事故负责。】

尽管罗宾反复强调周澜松和他女朋友的事故与王燎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心里不安稳总是难免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罗宾不光向周澜松的社会关系发送了一封详尽的事件经过和说明而已。

被周澜松煽动的上千网民都收到了来自罗宾的说明私信,虽然这不能让他们幡然醒悟痛改前非,但至少可以减少针对王燎和邓玲的进一步网络暴力。

那些愿意主动在网络上使用语言暴力或者其他骚扰手段的人,往往对于“受害者”有着极为严苛的判定标准和要求。在得知自己“仗义执言”的受害者和他们的标准略有出入后,这些人大部分都会转头去攻击受害者。

网暴这种事情从来不讲道理,大部分时候只看心情。

罗宾的介入,至少让公司和王燎个人所面临的情况稳定了下来——没有多好也没有多坏,好像大家都已经不再关心,但还是想要骂两句似的。

这样的状态对于公司的其他员工们来说倒是件好事。

早上九点,周聪玲第一个来到了办公室。顶着一头粉红色头发的小姑娘用大的惊人的音量,哼着完全不在调上的、根本听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的曲调。整个“歌唱”活动,一直持续到她绕过门口的发财树,看见了王燎为止。

活泼但不好听的曲调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长达15秒的拉开拉链寻找平板,急急忙忙按开锁屏,再抽出手写笔在平板上写写画画的动静。

这一阵动静结束后,一行字漂浮在了王燎眼前:【老板今天怎么这么早?】

王燎一摊手,用非常缓慢生疏的手语解释道,“昨晚加班了。”

手写体的字迹随着周聪玲翻转平板而瞬间消失,接下来又是一阵急匆匆的写写画画,【邓姐没事吧?】

接下来的内容王燎就不知道怎么用手语表示了。他低头准备在自己的手机上打打字,但一低头却看到了罗宾的界面,以及它替自己做出的回答。

【人还没来,不过没什么大事——一切都好。】

王燎感觉自己背上突然有些发凉。

【请不要担心,本机只是个擅长替人回答心中所想的AI罢了。】罗宾在这行字下方解释道,【如果觉得本机的解释有待改善,您可以在个人设置内对本机的回答进行调节。】

随后解释字迹慢慢消失,就剩下了上面的“代替回答”。

向周聪玲展示了代替回答后,王燎控制着轮椅就往外滑去——昨天一晚他都没有离开过办公室,现在实在饿的有些难受。身为老板,他又不好让几位员工替自己带早餐。这甚至不是“共若不弃,愿拜为义父”就能解决的问题。带早餐总得给人给钱吧?可一旦问人家多少钱,自己的这些员工就都笑着摆手表示不收。

这些员工们都是好人,唯一的缺点就是人太好了,以至于不太忍心给他们添麻烦。

轮椅绕过正在给大家泡咖啡的周聪玲,和第二个抵达公司的保健员郑瞳打了个招呼,王燎遥控着电动轮椅,开到了楼下的肠粉店。

作为在深圳创业的打工人,早餐能吃个肠粉的机会其实不多。毕竟有在肠粉店里吃饭的功夫,王燎其实更倾向于多睡几分钟。毕竟他现在一个人独居在深圳,每天早上起床把自己挪到轮椅上都是一件大工程。能多睡几分钟,这对他的帮助可比吃个肠粉大的多。

“王老板,今天怎么有空来吃饭啦?”肠粉店的老板对着王燎打了个招呼,让开身子以方便王燎的轮椅进出,现在接近上班时间,店里的客人已经很少了,“你今天吃点什么?”

“双蛋加肉,再来个豆浆。”王燎和店老板客气了一番,然后“点”了菜。这家早餐店就是这么几样东西组合,肠粉鸡蛋豆浆,再加个据说是小笼包的“发面沾肉馅”。内容不多,但味道确实都还不错。

店老板是个挺热情的中年人,头发稀疏,身材消瘦,眼圈总是青黑的。看得出来,每天凌晨两三点就要起床准备材料的生活,对他的健康造成了一些负面影响。

没有谁的生活是容易的,对其他人辛苦的最大敬意是心怀感激,而不是用高高在上且脱离实际的态度劝说“你得多休息”。

王燎心怀感激地吃着自己面前的肠粉,而没有其他客人的店老板则坐在王燎旁边的桌子后,掏出手机开始看起了短视频。

尽管自己的生意有一半来自于短视频平台,尽管短视频平台确实能够提供很有意思的娱乐内容……但是王燎就是喜欢不起来这种东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短视频平台上会推送来的东西逐渐千篇一律了起来。不光是内容,似乎就连配乐都一样了——王燎甚至不用抬头,光凭店老板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就能大概猜出他在看什么内容。

这是在看摆拍的尬演小品,这是在看可爱宠物卖萌耍赖,这是刷到了本地商家推销广告,这是营销号在耸人听闻,这是模仿电话录音采访解说的奇怪视频……

王燎一边听着新时代的用餐背景音,一边猜测着店老板在看什么内容。过了大约三分钟,王燎的早餐吃了一半,他身后短视频的音乐声忽然固定了下来。

这个熟悉的开场紧张管弦乐,是又有什么社会新闻要播报了?

“近日,一网红试图勒索旅游策划公司……”明显是机器的男声分外别扭地响了起来,至少这种兴高采烈的语气和它所描述的内容实在是不怎么匹配,听着就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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