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天皇大帝驾崩以后,武太后一直居住在洛阳上阳宫里。

上阳宫位于紫微城之西,洛河北岸,为司农卿韦弘机所建。宫内草木荫浓,陂池台榭,列岸而建,景色胜过仙家福庭。

七月,长夏炎热。

观风殿内,风吹帘动,偶有几声蝉鸣从窗外飘来。

武太后正闭目欹枕,斜靠在凤榻上休憩,忽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婉儿,刚才中书侍郎刘祎之入殿,奏报程务挺将军击退东突厥骑兵,说到你时,你知道他是怎么称呼你的吗?”

上官婉儿垂首而立,双手交握在胸前,疑惑地摇了摇头。“婉儿不知!”

“他说,吾有巾帼宰相上官婉儿,他们这些北门学士,各个都失宠了!”武太后忍不住大笑起来。

“刘祎之不过是取笑婉儿罢了!”

“与先帝二圣临朝时,为了摆脱朝中那些迂腐老臣的掣肘,吾让刘祎之、元万顷、范履冰、苗楚客、周思茂、胡楚宾等人组成北门学士,以分宰相之权。”

武太后掀开盖在身上的熟杏黄色缠枝牡丹薄毯,想要下榻。

上官婉儿急忙上前,扶住了她的手。

“那时候,太后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辛!”

“近几年,宫中诏敕多出于你的手中,渐渐不再起用他们。有时候,吾也让你处理百司奏表,参决机要政务,就是为了不让你想一些不该想的事情。巾帼宰相之名,是名副其实啊!”

上官婉儿的垂睫下,泪水微微润出。

太后所说的不该想的事情是什么,她心里十分明白。

李贤死后,巴州成了她心头的疤痕,一碰,就会伤口破裂,鲜血淋漓。一提名字,就会令她心痛入骨,悲不自胜。

武太后似乎觉得自己不该触碰婉儿的痛点,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肩膀。

“明日,吾在上林苑凝碧池赐宴群臣,依照惯例,还是由你担任诗宗,品第群臣的诗赋吧。”

“是!”上官婉儿扶着她坐到案前,轻声道,“弘文馆学士在京的只剩下刘祎之、杨炯、郭正一、孟利贞、员半千等人,是否都邀请他们出席?”

“那当然!宫廷宴集,最热闹的就是斗诗,来的学士越多越好!”

“薛元超、高智周等一批老学士故去了,不然,宴集会更加热闹。”

“吾最喜欢看着你站在凝碧池的洗梧楼上,将你不中意的应制之作,一张一张地扔下来。须臾间纸落如飞,扔到最后,剩在手上的那一张,就是今日的御曲!”

“婉儿并无什么才华,都是受了祖父上官体的影响,以采丽与否,作为取舍权衡。”

“你祖父创作的上官体人人效仿,婉媚的诗风影响了无数诗人的创作。婉儿承其祖,为吾代持笔墨,与诸学士争务华藻,已然成了掌握一朝文衡的宗师。遥想吾二十岁时,还是后宫寂寂无名的才人呢!”

“太后过奖了!”

正说着,高延福公公进来禀报,说叶静能法师在殿外求见。

武太后正了正衣襟,道:“宣他进来吧!”

叶静能法师风尘仆仆地从黄花梨染牙山水楼阁屏风后走进来,神情紧张而严肃。

李哲被废以后,他迷惘了很久。

放眼朝中,真正大权在握的依然是武太后。他觉得自己不该那么心急,早早就鼓动皇帝自立。

于是,经常入宫献些金丹,报告天象,希望重新得到武太后的垂爱。

他叉手道:“太后,臣昨夜观星,发现有星孛现于西方,长丈余,是谓天搀。”

武太后猛地站了起来。

文明元年二月底,叶静能法师报告日薄蚀,赤如赭,并说日行有道,国则光明、人君吉昌。日蚀,变色,则有军急,要防备诸侯王公作乱。

武太后立刻将杞王李上金改封为泽王,授苏州刺史;郇王李素节改封为许王,授绛州刺史,将他们调离了政治中心。不久,又派丘神积到巴州,监视废太子李贤。

“叶卿,何为天搀?”武太后的目光凌厉而冷峻,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叶静能法师鹤发垂肩,大概是忧思过多,发量日渐稀疏,白首不胜簪了。“天搀星即为天丧星,主杀罚。一旦发生,天下赤地千里,枯骨籍籍!”

“为何会天降天搀?”

“紫微为阳之极,太后以女主立于紫微,撼动天搀,必然会惹人訾议,招来他人的嫉恨,继而引起兵变。望您早做准备!”

武太后缓缓走到洛阳舆图前。

在长安,无论士庶,皆以孔孟为尊,而洛阳恰恰相反。

自汉明帝建白马寺以来,洛阳寺院林立,成了天下佛教重地。北魏时期,拓跋氏迁都洛阳,极力尊奉佛教,着名的龙门石窟便建于此时。

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而立宫。紫微城位于洛阳地势最高的西北乾位,对应天上的紫微垣。

笃信佛教的武太后对洛阳和紫微城注入了太多的感情。

武太后咬了咬嘴唇,眼里盛满了清霜。

“紫微正中,负阴抱阳,正是王者立宫位也。为何女主立于紫微,就要招来他人的嫉恨?”

叶静能法师道:“今年已经两度发生日蚀。日蚀星陨,谪见于天,预示着李唐王朝正在走向衰败。天现天搀星,天下必有一场大乱!”

“吾知道了,叶卿先回去吧。”武太后努力平息着心底的波澜,沉声道,“吾礼佛的时间到了。”

“是!”叶静能法师低着头,退身离去。

刚刚迈出观风殿,迎面撞上了叶法善天师。

“你,为何来此?”叶静能法师眸光一沉,变得锐利而森冷。

叶法善天师愣在那里,双目凝望着师叔。

以前师叔称呼他,总是唤他侄儿、贤侄、或者称他小字道元。今日,却用了一个冰冷冷的“你”字,心底不由得升起一丝凛然寒意。

他失望地收回目光,垂眸落在地上。

“七月,江南道瓯江流域洪水滔天,冲毁温州、括州的民宅六千余家。民穷财尽,恐人心思乱,特来请求太后,赈济江南灾民。”

叶静能法师平静地道了一声“你去吧”,便匆匆走了。目送他远去后,叶法善天师才低头进入观风殿内。

请求得到允准,叶法善天师很快也走了。

上官婉儿扶着落寞的武太后慢慢朝佛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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