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源桃花如雨,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落花,可却也怎么着都掉不光。比起一千年前沈昭来这里时,桃花好像更繁盛了。
沈昭无暇欣赏,匆遽的身影在林中穿梭,惊得花容失色。
还是那座竹屋,还是那棵高大的桃树,还是那张石桌。
容与手提白玉酒壶往酒杯里倒了一杯又一杯,酒水自壶口被拉得很长,又堪堪落进酒杯,一滴也不外掉,他就这样聊以自娱地喝着。天地落红,花瓣落在容与头上,在他肩头弹下,美如冠玉的脸孔和整片桃林融为一体,遗世独立,独嗅清风,逼肖成千古美画。
沈昭依稀记得,以前便觉得容与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了,不论男女,只是后来见了鎏镜,便觉得这两人平分秋色。
容与抬眸看来,却并未觉丝毫惊讶,只是很平淡地收回目光,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喝了起来。
沈昭凝眉,这种感觉相当熟悉,无情无爱冷漠疏离……无情道!
难道容与也到了无情道的境界?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待那一杯饮完后,容与看了过来,“小阿昭,别来无恙。”
沈昭抿唇,她缓缓地走过去,有花落在她肩上她已无心拍拂。
“师兄,我……”
但见容与一笑,“小阿昭,孤者自当勇也。当年的你举世不容,求生无门,可即便如此,你还是没有丢掉你的纯良。”
容与垂眸斟酒,端起来又喝了几杯,“世道自古乌天黑地,人心向来善恶莫测,功名浮华每每会让人蔽心欺己。”
“人啊处在这世道中,顺者将近酒,逆者行路难。很少有人能在阅尽千帆、受尽苦楚后依然保持纯真,然而这样的人,她的路注定崎岖,她的命注定孤独。”
容与搁置下酒杯,笑着看了过来,“小阿昭,说实话你这样的人最适合成仙。”话毕,他又摇头,“只可惜,你的道,你还差一步。”
“什么意思?”
容与道:“顺天应时。”
“顺天应时?”沈昭无奈,“这话也有人对我说过。”
“……”
冗长的沉默过后,沈昭终于忍不住了,有关苏砚的事她其实一来就想问了,然而却又不知在怕什么?
“师兄,苏砚……他?”
容与顿了下,脸色倏沉,他冷冷的:“身归尘魂已散,至今什么都没了,小阿昭何须来此一问?”
闻言,沈昭惙怛伤悴,这一千年的坚持莫过于那个虚无缥缈的猜想,既然没什么能够证明苏砚已经死了,那么她愿意相信他活着。可如今容与却说苏砚死了,这叫她如何相信?
沈昭轻笑着,“师兄,我去过黄泉,也去过天命,都没有苏砚的气息,他肯定还没死,你骗我!”
容与无奈摇头,“那个时候你身体被神魔剑气重创,已无活路可走。他为了救你,修炼换魂铸体的禁术,把自己的灵魂炼化成坚硬不可摧的肉体,给了你新生。”
沈昭皱眉,她还是笑着打趣:“怎么可能?是我修炼成仙,才活了下来。苏砚给我炼制新的身体,我怎么不知道?”
容与淡淡的,“当时你们进了盘古的记忆,在你的记忆里,他就是在那里散掉的。可是……”他投来冷漠的神情,“他那么强大,况且那只是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你当真觉得他能被困下吗?”
沈昭道:“当时他就是在我眼前消失的,甚至后来我找遍天涯海角,都找不到一点他的气息。”
“五万年前的确是你给了他活路,可是千年前你们相遇的时候,他已经离神只有半步之遥了。他骗你,是因为他想救你。以他接近神的实力,要想隐藏气息……那么就算是我也绝对找不到。”
闻言,沈昭捂住胸口,那儿像是塞了什么东西,她抽搐着,努力让自己能够呼吸。
“当时他来找我,让我帮他护法。我问他,上万年漂泊为的就是成就神体,摆脱孤魂无倚的生活,可为何到了最后关头却要放弃?”
“他说,心若有所归,魂便安定。”
“我又问他,值得吗?”
“他说,不问是非,不计得失,只求问心无愧。”
沈昭的手指头扣进树干,血肉模糊,她呼吸不稳,身体像是被抽干了元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她弱弱地问:“痛苦吗?”
容与垂眸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不过,那个时候他躺在祭坛上,斩断手足四筋。祭坛不断吸食他的血,他就那样躺着,等待自己浑身的血被吸干。我不知道那个过程是否痛苦,我也没法想象一个人躺在血泊里,熔炼自己的三魂七魄,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他死后,我便拜托花泣在那换魂丹中注入神源,在你将死之际交给你,那样那你也不会发觉。”
“原来当日花泣给我的是……”沈昭双眼血红,控制不住地抽搐,心口搅在一处她哽咽窒息。
原来她炼化的那颗珠子,是苏砚的命啊!
容与还是那样从容不迫,“换魂禁术自古以来从未有人成功过,他说即使希望渺茫也要一试,因为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希望渺茫?”沈昭颤抖着声音,喘息声越来越重,“希望渺茫……渺茫……”
“换魂禁术不仅需要舍命者割魂放血炼丹,更重要的是要修炼者心中无二,兵行险着一举炼化。你很优秀,那样渺茫的机会你也抓住了,如此他也可瞑目了。”容与看着沈昭,看其肝肠寸断,没法呼吸的样子于心不忍,可却没办法安慰她,因为因她死去的那个人才更需要安慰!
容与道:“当时他距离神体只有一步之遥啊……他只需要炼化体内的上古仙源,就可以彻底成神。可是他为了你,无怨无悔地弃了自己万年的经营。沈昭,这份情,你承受得住吗?”
沈昭按压胸口,喘息艰难,在冗长的沉默后,她问:“他在哪?”
容与默了一瞬,似乎明白了什么,“后山青柏下,他的皮骨就在那儿。”
银芒乍现,漫天桃花,密闭得不见一点天色。花瓣堆积在坟上,被风一吹又散得无影无踪。青石无字碑上零落着些许桃花,原也不是无字碑,碑上浅淡的刻痕里积满了土,只是那镌名的墨色早就没了。
沈昭颤抖着手,指尖轻触上冰凉的碑,落着的花瓣便滑了下去。
那冰凉刺骨的碑竟叫她怎么都不敢完全放开手掌去触摸,却也不知怎的,她哭了,哭的泪流不止。世间万物平衡乃至理,千年间她不曾流泪,却是全部都攒了下来,在这一刻彻底决堤,冲垮所有……
天色阴沉,青柏下更是昏黑。狂风卷地,吹来一缕一缕的花瓣,将她和墓碑淹没。
墓碑坚硬,她靠坐着。
墓前摆着的几坛酒被她喝得将尽,模糊间,她看到了苏砚,就在前边的桃树下。他穿着修身的泼墨云纹锦衣,银髻束起的马尾随风飘着。他对她笑着,笑着唤她,“阿昭”。
终于她又看到他了。
他真切的容貌。
然而下一刻袭来的凉风冲散她难得的醉意,空无一人的树下只有风卷残花。
她彻底蜷缩在一处,紧抱着自己,好缓解心肺的绞痛感。
不多时,豆大的雨点从花间噼啪落下,霎时雷电交加,大雨滂沱。
沈昭蜷缩着靠在墓碑上,花下没有一点光亮,只有雷电偶尔劈下的光影。
雨越来越大,不知下了多少时候,连闪电都没有了,只有一片黑,一眼望不到头的黑……
她紧靠墓碑,太冷了,好像只有那碑上有温度。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这轻飘飘的声音竟盖过了犀利的雨声。
沈昭抬头时,黄白的伞挡下冷冽的雨水,伞下人那张脸有如清风荡晦,竟叫沈昭的死灰之心跃跃欲燃。
“长相思,摧心肝!”沈昭无力地睁开眼缝,她没有抬头看花泣,目中之物是那卷在泥沼里出不来的花,“花泣,在阵下的五万年,你是怎么度过的?”
花泣蹲下身,直视着沈昭,“心在,便不难。”
“可是我好难受啊!”沈昭捶着胸口,惨白的面色堪似落幕的残花,“花泣,我忍了一千年,我忍不了了。太难受了!”
花泣抿唇一笑,“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沈黛,五万年前你为神族新秀,自悟神魔剑法,张扬明媚,意气风发。他为隐世神王,绝世无双。你二人相见即相知,可他命数所剩无几,终究是先你一步而去。而后,昆山之上,神族陨落,你恻隐之下,护住神族求生的灵,并把爱人残留的魂魄融在其中,祈求来世再见。”
沈昭睁开眼睛,热泪涌出才叫被冷水浇灌的脸颊有了感觉,“前世……那他叫什么?”
“赢韫。”
“谢谢你告诉我。”
风雨中,泥泞里,花泣的衣摆一尘不染,他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百年千载,生死归位。沈黛,如今你能理解了吗?”
沈昭泪流不止,她摇头,哽咽道:“花泣,我求你,你帮帮我,我无路可走了。”
花泣抿唇,垂下的眼帘有些许不忍,“沈黛,天地阴阳,世间生死,相生相克又相依相存,总能维持在一个平衡的状态。那么阴阳两股能量必然会有交换之处,这个地方我想你知道。”
“阴阳交换之处……”沈昭皱眉,“可是那个地方我一千年前就已经去过了,苏砚不在那。”
花泣道:“世间诸事阴差阳错,彼时无果,那么如今了?”
沈昭低头不语,花泣伸手拉来她的手,把伞放在她手里,起身便走。
“为什么帮我?”沈昭执伞仰望着雨中的花泣,可他是司水之神啊,雨又怎敢淋湿他了?
花泣淡淡一笑,“沈黛,盘古大神记忆中的经历简陋,不过你我当年交情十之一二。当年你自刎昆山,而神魂未散,转世投胎成了现在的你。你我之情你可不必铭记,可我至死不忘!”
花泣就那样站着,看她的眼神纯净明亮,久久的,沈昭道:“谢谢。”
花泣笑了下转身便走,他走得不疾不徐,对她说:“绿净春深好染衣,际柴扉。溶溶漾漾白鸥飞,两忘机。南去北来徒自老,故人稀。夕阳长送钓船归,鳜鱼肥。”
“好友,保重!”
花泣消失在昏黑的花深处,他知道这一别已成诀别!
沈昭握紧手里的伞,再没有雨落在她身上。
……
桃林间,容与品着酒,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他低低地问:“你都告诉她了?”
花泣坐下来,“小花妖,我了解她更甚你。你觉得告诉她,她便会舍命,对她来说不是好事。可我却觉得,与其让她浑浑噩噩,倒不如告诉她真相。自古道从苦难开,我相信她,她会领悟,何为轮回?何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容与黯然地沉默着,“罢了。且看她自己吧。”
……
往生道鬼魅成群,好像不论什么时候都有人死,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生命的降生。
回望过去,一眼望不到头的鬼魅,倏尔又看向那条黄泉,莫名的沈昭心头一抽。
她兀自嘲讽,“原来轮回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啊,死而化灰又催新,新生老而复死去,如此居诸不息。”
“原来……这么简单啊!”
一千年前她也曾来这里寻过,可那个时候孟婆不在,她找遍了整个黄泉都没有苏砚的气息,甚至她跳入黄泉,顺着黄泉进入天命,可都没有苏砚,以是她便断定苏砚不在。
然而她却忽略了一个点,或许不是没有,而是苏砚不想让她找到,所以躲着她。
破烂的木桌后坐着一个佝偻的老妇,弯腰驼背,颤颤巍巍地舀着汤,若有鬼稍稍一慢,她便用木勺敲桌,嘴里也不知在嘟囔什么……
想了好久,沈昭终于在模糊的记忆中找出眼前老妇人的名字,“付……春花?”
闻声,那老妇一整个机灵,眯眼瞅了过来,端看良久,她才发出苍老粗嘎的声音,“嗯……原来是你啊……你……你叫什么来着?”
沈昭道:“沈昭。”
“对了,就是你。”
孟婆离开木桌,拄着拐杖缓缓挪了过来。见到如此模样的孟婆,沈昭五味杂陈,原来一千年的时间竟然这么久,久到孟婆鬼生将休……沈昭摇头,眼前的老妇人,脸上沟壑纵横,弯腰驼背直不起身,只这五步之距,她足足走了好久。如此她竟是怎么都记不起当年的付春花是何模样?只记得很年轻,很俏皮,好像还很可怜……
“沈昭。”孟婆瓮声瓮气地唤她。
沈昭勾唇,“又见面了,付春花。”
闻言,但见孟婆垂下头,拄着拐杖往一旁走,“我一直记着了,记着了……”
“一千年了,他来这里一千年了。”
“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怜啊……跟一缕烟一样,没有归处……”
沈昭忙问:“你说的可是苏砚?”
闻言,孟婆像是没听到般,还是埋头挪动身子,缓缓地走着。
她呆讷地嘀咕着,“好可怜的人啊!”
“杨柳它依依,南风它送客,一部相思何以奏,无始无终无以归,只把情字细思量。”
嘀咕着嘀咕着,孟婆又自顾自唱了起来。
沈昭跟着,孟婆走得很慢很慢,这条路应是没有尽头的。
却也不知怎的,沈昭一点都不着急,望着黄泉两畔枯燥的风景,她的心莫名的静。
周围只有孟婆嘀咕的声音,她那句“他就在那儿。”掷地有声,沈昭只觉周围激荡起来,然而周围的景色明明没有变。
倏尔,一道清风吹来,沈昭抬眼看去。在那黄泉畔孤立的亭中,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背过身,黄泉中散出的流光打在泼墨云纹锦衣上,为其镀了一层金光。
许是年迈无力,孟婆说话时头总是低着,粗嘎的声音传来,“当初,你走的时候说,如果有一个叫苏砚的来这里,叫我为他择个好胎。你还说他……什么了?”
“你还说他什么了?”
“到底是什么?”
沈昭目光在那身影上没有挪开,她笑着,说:“我说,他是个见过就会记住的人。”
“见过就会记住……嗯……好像是这么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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