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的建议
这天晨跑回来没多久,天就落雨了。母亲心中想趁日头大烧草好种油菜的计划暂时泡汤了。母亲并不抱怨,说下雨了也好,已经弄好草的土可以扔油菜种了。
阴历十月初正是种油菜的时节,不抓紧的话,错过要减产的。
母亲说过几天晴了,再弄那草没烧的田土。母亲说,屋里每年都要种三四亩田的油菜,打四五百斤菜油,除了自家呷,做做人情外,还可以卖一半,换点钱缴家用。
母亲进厨屋弄早餐之前,对蹲在大门口刷牙的父亲说:“你伢,等呷完早餐,去江卫横那里拿下菜籽种,哇今年是国家发的良种,产量高。他答应多给我两包。”江卫横是我十一组上的组长,上几天他送了两包油菜种来,说是国家发的良种,每户两包。母亲嫌少了,说两包种一亩田都不够,要再多拿两包。江卫横答应可以,得等有剩再哇,并打招呼千万莫告诉别个,怕人生意见。今个下雨了正好扔油菜籽,所以交待父亲去拿一下。
父亲嘴里含着一囗牙膏泡沫不好出声应着,只连连点头,意思是告诉母亲晓得了。
雨不大,淅淅沥沥地,不太长时间,地面也湿了。烟雨蒙蒙中,田野房屋都变得模糊起来。立冬已过去两天,大清早下雨,感觉有些阴冷。如果淋在身上,容易感冒的。
母亲的早餐还冇煮出来,父亲瞅了一眼,拿把雨伞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先去拿菜籽种,要不了几分钟。”
我坐在街檐下,见父亲打着伞穿过屋前七八十米远的马路,进入通往大湾里的小路,消失在拐弯处。
一辆男式摩托从马路上下来直接冲到家里禾坪上停下,原来是江玌观。江玌观是三星塘湾里的,离我江家湾不到两里路,走小路的话更近些,两甲湾的屋差不多砌拢了。三星塘湾是江家湾一个老辈搬去开派的,江玌观与父亲同一个字辈,比父亲小个七八岁,今年还不到五十。两个都跟江玌观湾里老师父江开顺学木匠手艺,江开顺是个老师傅,周围几个湾场都有他的徒子徒孙。不过江玌观学艺时,父亲已出师了,但两个性格有点相投,又离得近,平日便走得近些。
说起来,我也得叫江玌观一声“师父”,因为我当兵前两三个月,跟他学过装模。十年前,农村起屋开始淘汰预制板楼面,刚刚兴起用木板支模倒楼面,江玌观脑子灵光,同另一个外号叫“雄古佬”大名叫杨露的师弟办了两套装模的材料,为需要的人装模,成为白鹭湖镇最先做这一行的小老板。六年前,我高中毕业在家,父亲叫我跟江玌观去学装模,其实是打了两个月下手,从没上过楼面,在下面树树垫递递材料什么的,直到我去当兵。
江玌观作为白鹭湖镇最早吃螃蟹的人之一,当装模老板并没赚到什么钱,一是那会装模材料不是今天的人工甲板,而是一块块枞树板子,拼一个楼面要很长时间,师傅少了根本不行,完全是热闹甲衙门,赚的钱都发师傅工资了,老板并没多少利润。加上损耗又大,每做一层要添不少木板。其二,白鹭湖也还刚刚流行倒整体楼面,生意还不算蛮好,加上师弟“雄古佬”宋露性格缓(“雄古佬”就是雄鱼,也叫胖头鱼,因为宋露长颗大脑袋,一身雄壮,便被人取了这个外号),做事不性急,今天能完成的活懒懒散散地要多拖上一天。合伙生意本就是麻纱多,公起婆不起,两人心里意见越来越大。于是,在我当兵的第二年,江玌观就把材料便宜处理给了宋露一个人。宋露喊他做一个工就做一个工,没事做就一门心思放在承包的那些塘里,三星塘湾的鱼塘大部分被他一个人承包了,家里还养了几十甲猪,他的主要收入在这上面,做工才是副业。
江玌观是我名义上的师父,却从没叫过江玌观一声“师父”,因为他在答应带我学装模的时候,就说过,这装模不是正儿八经的木匠手艺,完全是粗事力气活,不用教,看段时间自然而然就会了。所以我一直叫他“玌观满”。
玌观满做事细心,为人也正派,我心里很敬重他。他也挺喜欢我,我在部队的时候,就经常跟我父母问我的事。这不,我一回来,他就到过我家两回了,这次是第三回。
江玌观车一停稳,准备下车,我忙说:“玌观满,车子放街檐上来!莫淋雨!”
江玌观又发动车子,慢慢开上街檐停好。
江玌观把脸上的雨水擦了一把,又把头上的灰色布帽摘下甩了甩,还不忘骂天:“够甲鬼天,一大早落雨了!”
“玌观满,这么早打哪里来?一身都湿了!”我看到他是从白鹭湖圩方向过来的,而他的家在相反方向。
“莫讲啦,去珍珠坳做事,哪晓得打完早伙就落雨了!”珍珠坳是白鹭湖街西边三里外的一个湾。
“那老板见灵,晓得做不成事,迟迟不发烟,弄得烟都冇混到一包。”江玌观说着玩笑话。
在我家乡,哪怕是承包干活,老板也要管一日三餐,另加一包烟的,中间还打两餐晏伙。这是传统留下的规矩,体现了白鹭湖人朴实厚道的一面。不过这一规矩,后来也打破了,除了特别约定,吃喝东家一概不管了,都由承包的老板自个解决。
我赶紧掏出一包烟塞到江玌观手里。江玌观忙说:“不要一包,呷一口就行了!”他自己从中抽出一支,又还给我。
“玌观满,来得正好!打早伙打早伙!”母亲端出一碗早餐打着哈哈出来,把早餐往江玌观手上送。
“大嫂礼信好!我呷完早餐了!你们呷!”江玌观连连摆手。
“你玌观满莫歹人,哪这早呷完了!来我屋里莫讲礼,锅里有够多!”母亲以为江玌观在讲客气。
“是呷完啦,冇歹大嫂。去珍珠坳做事,呷完早伙就落雨了。”江玌观向母亲解释。
见江玌观真呷过了,母亲便把早伙放到我手上,然后拉过一条凳子叫江玌观坐下,再舀了半杯多酒过来。母亲晓得江玌观的酒量。江玌观偏起脑壳看了看酒杯的量,没说什么,先闷了一口。
母亲端来一盘炒花生给江玌观咽酒:“玌观满,冇吗个咽的,呷寡酒了!”
“老上呢?”江玌观问道。老上是同辈哥哥的意思,江玌观一直这样叫我父亲。
“他呀,刚刚去江卫横屋里拿油菜籽种了,也快回来了。哇这种子是国家的高产种子。”母亲接过话说。
正哇话间,父亲空着手进来了,口里骂着人:“江卫横够甲蠢卵,哇好给我两包,现在哇冇得了,刚刚家家户户发到,鬼信!”
屋外的雨停了。但天色就像父亲的脸色,阴沉沉地,又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拉着脸,随时来场哭泣。
父亲看到江玌观也在,脸上出现了笑容,掏出烟抽出一支递过去,算是打了招呼。
“冇得就冇得,数别个做吗个?别个又不欠你的!”母亲数落父亲。家乡话“数人”是骂人的意思。
“年年冇得也种完了,土菜籽油还香些”。母亲并不在意。
“冇油菜籽好哇,我等拿几包给你!”江玌观放下酒杯,剥了几粒花生丢进嘴里。
“对!还有玌观老弟这个组长在,还怕没油菜籽种!”父亲一下就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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