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敛肩胛骨微颤, 抬起肩背。
他说:“好。”
远处的青年察觉到,剧烈地挣扎起来?。
但其?余人太多了,他被按在泥水里, 只能抬起一只血淋淋的手,喊道:“你们这些狗官, 果然……果然都没有良心!”
何镂拊掌而笑?。
“谢含之, 你可真是……活该啊。”
他拔刀出鞘, 挑起谢敛的下颌, 强迫他看?向远处的身影。比起落魄, 他更喜欢看?谢敛难堪,毕竟就连大权得握时,此人都是一副低调朴素的做派。
但远处的女郎面?色平静。
宋矜知道何镂是故意?的, 但她也曾狼狈落魄过,也曾跪在阶前求父亲的旧友帮忙。
端坐高台时,权势外?貌加诸的光晕并非本我?。
被烧尽后, 支离破碎的气节才是。
她走不了很快,也不敢出声,唯恐让暴怒的百姓注意?到自己。
只能屏声静气, 朝谢敛走去?。
远处青年遍身血痕,挣扎着站起身, 端正如常地往前走了几步。但很快,便?因为体力?不支摔进泥水里, 半天?无法起身, 献血染红泥水。
雨丝风片扑面?, 宋矜揩掉面?颊上?的水痕。
谢敛衣衫尽湿, 伤痕纵横。
然而,他如被雪压折的松枝般、挺直脊背, 抬手抵于额前,以最重的君子?礼向百姓叩去?。风雨泼洒而来?,他身形清癯,苍白的脸上?没?有半丝羞耻。
这一礼十足温恭深致。
底下却响起稀稀拉拉的嘲笑?来?。
“真是软骨头……”
“作恶多端,以为跪下磕个头就算了?”
“毫无下限,就是这样的畜生害死了我?儿,还只判了流放。”
“……”
宋矜走得很快。
她终于绕过了差役,然后拎裙一气呵成,便?扑到了谢敛跟前。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
她伸手抬住谢敛的手肘,将他几乎难以支撑的身体扶住,低低说道:“这么多人看?着,我?便?是想后悔,也再也不可能后悔了。”
宋矜感觉对方轻颤一下,身子?有些僵。
但她只做不知。
水壶里的茶水尚有余温,她手有些颤抖,倒了满满一碗,抬手递到谢敛唇边。
怕他无力?低头,她微微抬起他的下颌。
青年眼睫微抖,喉结轻滚动一下,几乎温顺地就着她的手喝着水。但他喝得很快,干渴到极致的身体本能,就是再好的教养都难以掩盖。
宋矜想起自己前夜问他,渴吗?
谢敛看?着她的水囊,摇头。
她心中有些微妙,但又说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谢敛很快喝完了水。
宋矜从怀中取出斗篷,轻柔地将衣裳搭在他肩头,仔细地提他系好带子?。
章四郎曾说过,这是秦既白留给他的遗物。她远远见过一面?谢家的宅子?,也在留言中听说过,查抄谢府之后,官兵们纷纷嘲笑?谢敛清贫。
——除了书卷与日用物品,连院子?都是租的。
宋矜并不觉得好笑?。
汴京城为天?下最繁华之处,本就物价昂贵,官吏为上?朝往往不能住得太偏,靠近皇宫的坊间物价更为高昂。
任何没?有家族打点,也不收取贪污的官吏,短短数月都购置不下宅院。
“宋娘子?。”谢敛低唤了她一声。
宋矜回?神,道:“还喝水吗?”
谢敛不说话,只是看?她。
宋矜便?弯腰,准备再给他倒一碗水。手腕却被对方按住,他的手腕被磨得森白见骨,记忆里修长雅致的手指满是血痂,肮脏不已。
大概是察觉她的视线,他险些本能抽手。
“阿念在,现在走还来?得及。”谢敛的嗓音低且哑,透着浓重的疲惫。
宋矜动作微顿。
她不由打量起眼前的人。
对方低眉垂睫,破碎苍白,唯有伤痕累累的脊骨尚且挺拔。雨丝浇落在他身上?,令他湿漉的眉眼冰冷,隐藏着刀锋般锐利的绝望。
“谢含之,你想死吗?”
“你为什么,还是想要?去?死?”
女郎嗓音微颤,眼底迅速漫起水雾。
谢敛微怔,记忆里的宋矜实在病弱羞怯,恨不得将自己藏在帷帽里,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但短短数日,她花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百般周折才一遍一遍走到他跟前来?。谢敛再度生出难堪,这远比昨夜还要?强烈,令他无法细想。
“抱歉。”
他意?识到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又沉默一霎。
但此时此刻,他一无所有,甚至无法阻拦她靠近自己……也就更无法弥补愧疚。
茶水解了渴,斗篷带来?暖意?。
女郎就这样温和看?着他,仿佛并非在看?一个肮脏的罪人。
她不说话,低垂的睫羽满是朦胧的水珠。
早已湿透的乌发披在肩头,单薄的衣衫满是泥水,簌簌地汇集着滴落下来?。只是伸出手,将他的斗篷拢好,细心地拨出他手心的石子?。
“傅也平提议,将新政中丈田权交给当地官府和地主。”
女郎终于抬起眼,说道。
谢敛想,她果然敏慧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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