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曾有位诗人,名叫李涉,乃做诗一首,单单调侃那绿林人物,诗曰: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逃姓名,世上如今半是君。诗的后两句,即便在今日看来,仍不免有战栗之感。然而若将此诗的意境放于清末的吉林大地之上,确也是如实的写照了。

话说二人逃离了海城,打马扬鞭直奔吉林谋生。书至此处您也许会觉着奇怪,天下如此之大,为何他二人单单要逃往吉林避难呢?原来这其中,确有一番缘故。

那关外的吉林大地,自古便人杰地灵,自然条件十分优越,不但有松花江奔腾穿流,还有长白山林海苍茫,更有平原之地沃野千里;盛产人参、鹿茸、貂皮、黄白蜂蜜、东珠、鲟鳇鱼、松塔等珍奇特产。千百年来养育了契丹、女真、赫哲、锡伯等各个民族的优秀儿女,也是满清王朝真正意义上的龙兴宝地。

朝廷为了保护此地的天然物产,在乾隆初年便颁布了封禁令,后来为了进一步合理规划产地,保证特产的品质,又专门儿设立了打牲乌拉衙门,划定出贡山、贡河及贡田,仅向北京皇室供应物产。到了清王朝的中后期,每到年底,全国各地皆有大量物产供应北京,这其中,当属吉林、黑龙江的皇贡最受关注。先不说普通百姓皆耳熟能详的人参、貂皮及梅花鹿,就是上千斤的鲟鳇鱼和翎羽华丽的飞龙鸟,也足以使北京民众争相围睹,万人空巷了。

后来,随着满清朝廷日渐腐败,关外边防军备废弛,与东北接壤的沙俄便开始蠢蠢欲动了。朝廷为了加强东北,特别是吉林、黑龙江两地的军力,逐渐解除了封禁政策,如此才有了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移民潮——闯关东。闯关东的初期,由于地广人稀,为了能吸引更多的中原汉人来此开荒垦田,地方政府在圈地方面实行的是“任己制”。流民可以用弓箭圈地,也可以跑马圈地,基本上就是能圈多少便圈多少,没有规模上的限制,这也使得先来的人占地多,后来的人占地少,逐渐便出现了地主与佃农的分化;而手握大权的吉林将军又强制推行满民分治政策,进一步加剧了汉族与当地少数民族的贫富差距,也为后期的匪患风起埋下了伏笔。

就在麻三儿与成瘸子一同赶往吉林之时,恰值闯关东的高峰期,沿途之上尽是些三五成群的流民,均急急赶路。他们个个面黄肌瘦,拖儿带女,迤逦蹒跚而行,远远看去自有着说不尽的酸楚与凄凉。好在他二人有盘缠在身,又有好马做为脚力,不必像一般流民风餐露宿、忍饥挨饿。只要到了一地,二人便会去路边的车店之中打尖睡觉,虽然条件简陋,却好在颇为实惠,随便几个老钱便能填饱肚子,若是再肯加上一个大子儿,便可在热炕头儿上美美地睡一觉了,这对于辛苦赶路的人来说,已经是不错的享受了。

在这里又需另行介绍,所谓车店,顾名思义,便是供赶车的车把式食宿的地方。关外地区自古以来便是各类农作物的主产区,每年来此贩运大豆、高粱、玉米及小米的骡马车川流不息,终年不断;为了能让车把式吃好、睡好,车店便应运而生了。而车店中所住的,除车把式外,实则还有往来做小买卖的,打把势卖艺的,当然也有混迹于此的暗娼与窑姐儿,甚至还有躲避官面儿追捕的散匪和惯盗。

这些散匪俗称土匪,在前文书中我们曾有介绍,百姓皆称他们为胡子,或红胡子。至于如此称号又是从何而来的呢?其民间说法纷杂不一,多数的说法是,土匪在作案之际,为了遮蔽面目,总要带上京剧的假脸儿,假脸儿上都是红胡子,因而得名。另一种说法是,老时年间,东北的土匪多有抬枪,此枪不比今日的步枪,乃是长达三四米,重有四十斤的大家伙,放枪之时需要三四个人同时协作,方可放响。土匪为了防止从枪口填进的火药受潮或飞入泥沙,多在枪口处塞上由红绒绳做成的软塞子,实则也为图个吉利。待要放枪之时,由二人扛住抬枪的前后两端,第三人则拔去软塞,将之叼入口中,再去点燃火绒。由于他叼在口中的绒绳有好大一团,远远看去便像是满脸的红胡子。至于以上的传说,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至今已不可考,但红胡子的称号,确为关外土匪所独有。

二人一路之上走走停停,贪看沿途景色,直至临近吉林地界之时,已是秋天了。放眼望去,尽是“秋风吹似锦,余晖落日黄”的田园美景,大片的田亩之中,高耸的高粱、玉米,结了夹的大豆,均在微风之中轻轻摇摆,连带起层层波浪,令人心旷神怡。然丰收的美景虽然醉人,而入夜的寒风却丝毫不讲情面,每到天黑之时,北风则渐渐凛冽,吹得人浑身直打哆嗦,于是他们不敢贪走夜路,都是天将擦黑,便要打尖住店,再也不似身在辽南之时,尚敢雨中漫步,何惧天早天晚。

此金秋送爽,寒冬将至的时节,却是胡子最为猖獗之时,此辈好比过冬的老鼠,需在猫冬之前,多做买卖,待赚够了红柜(钱),便要去找相好,再一齐熬过这可怕的严冬。这一日,麻三儿与成瘸子来到一处小镇,此地名为石砬子堡,经打听,二人方才知道,此处已是吉林的地界了。放眼四望,堡子的周围尽是数百米高的荒山,在当地土话中,此类荒山被叫做烟囱砬子或黄瓜架,荒山上都是苍莽的黑松林,于北风的呼啸声中一同“哗啦”作响,听来甚是孤寂。成瘸子见此处荒寒闭塞,人烟稀少,想是胡子出没的所在,便招呼麻三儿赶紧住店,否则一旦天黑了,就许有性命之忧了。

二人放开马跑了一会儿,见紧邻大路之旁有一家颇具规模的车店,一拉熘十几间土坯草房,气派中不失乡野的温馨,中间土房的烟囱里尚冒出袅袅炊烟,离着老远便能闻到贴饼子的焦香气味。他们骑马进了木遮拦,见空旷的院子中已经拴了十几头牲口,仅在东北角儿尚有几个空闲的拴马桩可以使用。

二人正要打马上前,车店的掌柜已然听到了院中的动静,揩着两只手跑出屋子。此人五短身材,头戴一顶狗皮帽子,许是天还不算太冷的缘故,帽子的下摆只是耷拉着,随着主人的跑动,一齐上下忽闪着,显得十分滑稽。他上身儿是一件斑驳发黄的老羊皮坎肩儿,下身则穿着一条薄皮棉裤,脚上趿拉着一双空心儿靰鞡,一脸的烟火气,只要稍稍一笑,便会漏出整齐的白牙,甚是扎眼。

没等麻三儿开口,掌柜的已经抢步上前,熟练地牵住缰绳,扶着二人下了马。他一面招呼着,叫快点儿进屋,一面将两匹马牵到槽头,上了草料。末了,他还在草料中拌了两个生鸡蛋,伺候得十分周到。要说这穷乡僻壤间掌柜的又如何这般懂礼数呢?俗语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莫不是这掌柜的口甜心苦,包藏祸心不成吗?其实他之所以如此谦恭,倒不是因为知书达理,而是生意不好做,不得已而为之的。

当时关外有句土话,叫做“车虎子进店,赛过知县。”这倒不是说那些只会赶车的车老板儿真有老虎般威猛,或是说他们在官场上真有什么路子,能比知县老爷还威风,而是说作为开车店的,实在是得罪不起这帮赶车的。那阵儿的吉林,前来谋生的多为山东人与河北人,山东人勤勉能干,肯吃苦,多以开车店为生。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关外的车店是越来越多了,竞争压力也随之变大。为了招揽生意,车店的掌柜便“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有的靠着热情好客招揽生意;有的则靠着掌勺儿的手艺吸引顾客;更有甚者竟靠着吸纳暗娼与贩卖大烟来拉回头客儿;然而所有这些伎俩若是论将起来,勉强还可以叫做“生意”,其若与那些与土匪勾搭连环,专抢往来客商的黑店比较起来,真可谓是小巫见大巫了。

别看麻三儿他们二人,不比成规模的商队,仅能算是落了单儿的客人,但只要腰间有真金白银,哪个掌柜又敢怠慢呢?先不说掌柜的在院中牵马、上料,咱们单说在这一路之上,麻三儿在听看间,学会了不少江湖门道儿,这会儿他正站在屋前,一边活动酸麻的胳膊腿儿,一边盯着几匹牲口出神。作为年轻人,他的眼力颇尖,甫一进院儿便发现有三匹马与众不同,别的牲口都是毛管稀疏,两耳歪斜,一副乡下牲口的顺从相;而这三匹马,不但比其他牲口高出一头不说,且两耳直立,颇有桀骜不逊之态,明眼人只要一看便能猜中,此类马必是经过战阵的战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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