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骨相来看,他约莫四十岁,头发仿佛干枯的藻叶,蔫嗒嗒地趴在脑门上,有的蜷曲、有的笔直,发量并不茂盛,难以覆盖下面青白色的头皮。
正如先前所形容的,他太瘦了——衣袖下的手堪称皮包骨头,十指以不自然的形状像鹰爪一般紧绷着,急剧消瘦的面颊下颧骨高凸、眼窝外爆,乌青的眼眶显得他有六十多岁那样。
进门的时候脊背不自然的佝起来,相水只看一眼就知道,他的颈椎与肩膀决计有毛病。
光是看他走的那几步路,就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拖着没什么劲的两条腿,摇摇晃晃地进了门,定在屋头口,呼吸猛地哽了一声。
他喘气的声音太重了,所以气管和肺子里的声音就格外清楚,甚至说得夸张一些,相水能听到他想要说话时,牙齿和舌头的声音,咯吱作响。
他好像被吓了一跳,在门口站住了。
“你……你谁啊?”
“爸!”刘行缮叫了一声。
这回是相水被吓到了。
他设想过刘行缮他爹的任何长相,甚至最有可能的,是和这个儿子一样劲瘦蜡黄,却从未怀疑过是这样一个活死人的脸。而屋子里那股若隐若现的臭味和药味,正是从这个人身上传来的。
刘行缮把吃光的面碗放在桌子上,里面连汤汁都不剩了,随后跑过去,兴冲冲地对他爸说:“这是那什么记者……”
“不是让你离他们远点了?!”
尖厉的嗓门突兀地截断了刘行缮的话。
那孩子被吓得怔在原地,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爸的脸,一声也不敢吭。
矛头很快就被转到了相水身上,“谁让你进我家的?你这叫擅闯民宅!滚!还不滚?!”
他歇斯底里地叫着,手里的东西也不提了,开始四处寻找趁手的武器。刘行缮被他吓坏了,只能连连后退,几乎贴在墙上,脸上满是惊愕,看了看自己亲爹,又看了看坐在椅子上毫不慌乱的相水——他好像压根没听见似的,看了一眼碗里的面汤,顿时食欲全无;再看向中年男人,在屋里找了一圈,愣是没看到什么能用来打人的,于是大步迈进厨房。
随着“哗啦”一声巨响,男人炒着烧火的铁钳便冲了进来:“你妈的,你滚不滚!”
“是朵阿姆让我来的,”
手在桌上摸了个空,才想起刚才没有倒水,相水的手按在桌面上不再动,不疾不徐道,“我有个脾气不好的同事,早上和我吵架跑出来了,朵阿姆怕他弄坏东西,让我来找找,回去一起受月娘娘赐福。”
话音方落,他就看见男人的表情微微变化,似乎正顾虑什么,外凸的眼珠也跟着颤抖起来。
果然月娘娘和朵阿姆是村里人的有效底牌。
确认了这一猜想之后,他继续问,“我听说他往这边来了,你们见过吗?”
男人还在犹豫,刘行缮便已领会他的意思,眼疾手快地接过他爸手里的烧火钳,替相水补充道:“我刚才蹲门口玩,说了几句话就饿了,他给我煮面条吃呢。没事儿爸,他又不是精神病……”
“和有没有病没关系,那是……不是、不对……你…?你从我家出去!”男人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刘行缮的声音,却也没去抢烧火钳,反而如梦初醒那般,一下子冷静下来。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珠上下打量起相水,音调变得古怪,“……你是月娘娘选中的人?”
“不是我,是我同事。”随着男人目光的警惕,相水面不红心不跳地继续说,“我还有几个同事在早上走散了,朵阿姆说他们天黑之前就会进村。”
这回男人往屋里走了几步,从背影看,他的衣服上布满了草叶,还有一些飞灰和砂砾,步伐摇晃,身形虚飘。相水皱着眉,侧目看向刘行缮,那小孩却全身注意力都在自己爹身上,完全没看他。
过了不一会儿,男人终于转身,见相水还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好像想到什么,一股火起,骂道:
“我他妈不管你们是不是月娘娘选的人!妈的,让你滚你就滚出去!滚!没听见吗!”
他一边大喊,就已动手打过来。
相水方才还坐得住,这会儿也嫌烦了,在他的手落下前便起身离开了桌子边,绕了半圈,经过门口的刘行缮,手掌按了按他的肩膀,然后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屋子,在黄狗的吠叫声中推开院门。
隔壁院里的白发老头正杵着拐杖喂鸡,见他如风如火地离去,后面跟着疯子一样的刘行缮他爹,登时见了鬼似的,险些把东西弄翻。
相水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
脚步未停,径直往村那头的庙里去了。
他无缘由地觉得那男人势必藏了什么秘密,又对白搭了一碗面却没套出什么消息感到轻微的厌烦,放做平常,他绝对不会和这种人多说一句话。
想到这里,相水猛地停住脚步。
男人没有追上来,村里的格局是对称的,房子都很旧了,零星撒在周围,却不影响村庄的大轮廓。月娘庙立在福德村庄的中轴线上,约莫和朵阿姆的屋院差不多大,大门紧闭,屋檐上挂着两只白色的灯笼。
它不会像无漏案台的灯笼那样眨眼,只是很旧,和这座村庄给他的印象别无二致。
伸手推门,门被从里面挡住,能听到“咯啦”的声音,像撞在石头上,无论如何也推不开了。
这里只有一座庙。
相水侧目望向四周,荒芜的杂草没过脚踝,越靠近村口的地方,反而越显得苍凉。
“一座推不开门的庙。”
相水自言自语道。月娘庙和所有民宅一样坐落在村子中央,远眺可以望到黑压压的屋子和山峦,走出庙门,房屋背对着不远便是福德村庄的入口。
那里地势高于村庄,站在土坡上眺望,一片无边无际的原野映入眼帘。庄稼谷子铺了漫山遍野,仿佛一片于风轻抚的、低矮的林浪。灰绿色的山一重连着一重,望不到尽头,乃至望不清太阳。
面前是一棵歪斜的老树。
它崎岖地向上生长,枝条古老而枯朽,枝叶张牙舞爪地直指天空,仿佛一道尖锐的刺。
这是一棵并不柔和的树。
不曼妙,无生机,农三月的仲春并未在它身上有所停留——它无疑是一棵死树了。
相水沉默了片刻,抬着头,透过稀疏的树枝,看到炽白色的一轮太阳,眼睛在强烈的光源刺激下微微发痛,他却毫不动摇地盯着枝条的正中央。
那个男人有问题。
这是他现在唯一的想法。
现有的信息是刘父在外打工,独身养育年仅十二的儿子刘行缮,且家中月娘娘的神台出自刘父之手。
这三条信息乍一看没有问题,可联系到他刚才所见的刘父的身体情况与精神状态就可以明白,这情况完全是理想化的,是不现实的。
如果他是老板,绝对不会招收刘父这样的员工,毕竟他看起来瘦、没力气、神经紧张,甚至似乎身患重病。就算他没问题,死在工地里也犯不上。
到底是什么东西烂在屋子里了?以刘父的情况,真的可以造月娘娘神台、并独身养育刘行缮吗?
他可以打百分之六十的赌,绝对不行。
这种人能干的活,要么卖力,要么卖命。
更多的东西,以现在的信息量来说,想要推算还是有些费力。他只好找时间再见一次刘行缮,这小孩虽然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但直觉告诉相水,他肯定还有话没说完。
……心情有些烦躁。
虽然不知道是因为没吃饱饭,还是因为刘行缮他爸看起来有点像僵尸。
相水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他在无漏案台待了三天。
这三天中无人给他送饭,也找不到任何吃的,他的活动范围被限定在那栋楼内,除了漫长而煎熬的饥饿感和沉默以外,没有任何东西来打扰他。
之所以会对纸女出现的规律了解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只有纸女才能和他说话。
仅仅三天,他就觉得和几个月一样漫长。
相水没那么喜欢热闹,但可以独处不代表可以干坐着浪费时间,无漏案台表现出的与其说“安静”,不如说是“死寂”——就像真正的“死亡”那样。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折叠刀。
纸女说得不错,他的确不想死。
正因为忘记了自己生前的一切,只有一具身体、一串由无漏案台提供的出生年月日和姓名信息,窥探欲就迫使他更用力的想要找到有关“自己”的东西,求生欲更使他想要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生命中去,而不是他妈的在这受四情念道的折腾。
但一切显然是急求不来的。相水焦躁地用指甲抠着刀柄上的红漆,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
“你也是引渡人?”
一道陌生的青年嗓音从背后传来。
转过头去,一个身着白色帽衫与西装外套的青年站在那,小麦色的肌肤在煞白的阳光下分外惹眼,头发不长不短,似乎是某一时期流行的发型。见相水回头,他单侧的眉挑了挑:“你那是什么表情?”
相水的脑子还停在刘行缮家,对方脸上溢于言表的怀疑和嫌弃在一瞬间被他自动过滤掉了。
“……你是江采?”
青年略显诧异,绕着相水看了一圈,确定自己没见他过后,停在了他面前,哂笑着伸手:“208,江采,看来你听说过我?”
他就是纸女说的00208。
这家伙比他早到了一阵儿,按刘行缮说的,他连南河都去过了,不可能一无所获。
相水决定不兜圈子。
“203相水,我刚从刘行缮家里出来。”
他瞥了一眼江采伸出的手,脑子停了一会,随即飞速运转起来——计算的结果显而易见,直觉让他不想与这家伙走的太近,所以手也感知到了主人这点微妙的情绪,很诚实的没有回应。
“哈哈,你真有意思。”江采见他不搭理,皮笑肉不笑地哼着歌,把手放下了。
相水没回答。他不瞎,看得见江采眼里那抹不加掩饰的凶光,只暗自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之前听说00203是个女人,看起来那家伙走人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衣兜,一支烟就像魔术那样被他变了出来,“抽吗?”
“不了,”相水回拒,“进去了吗?”
“月娘庙?还没呢,妈的,把门缝都撬开了,发现里头被挡死了。”江采按亮打火机,笔直的火光似乎不受这里风向的影响,很快就把烟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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