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林病倒了,连续发高烧、说胡话,从昨天早上被德顺老汉送回家至今,整整一天一夜,大部分时间都是沉睡着的;稍微清醒一些的时候,脑海里就出现巧珍的影子,特别是她哭着求高明楼让他当教师的情景,更是像幻灯片一样一遍遍播放……

他做了好多梦,梦套着梦。梦中,巧珍并没有结婚,三星在县城说巧珍结了婚,大概也是道听途说的,他人在农机公司上班,又不常回家,怎能肯定巧珍结婚呢?德顺爷说巧珍结婚,肯定是嫌他卖良心抛弃巧珍而编假话吓唬他哩!巧珍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结婚?他们在大马河桥头分手,满打满算才一个来月时间!退一万步讲,即使她要和马栓结婚,从相亲、订亲,到男方送彩礼买衣裳,请阴阳看日子,最后准备婚礼过事情,起码也得个一年半载。前后川道、山里山外十几个村子,谁家娶媳妇嫁女子是一个月就能行的?更何况是马店队长马栓和二能人刘立本两个有脸有面的殷实人家。

梦中的他,半夜三更睡不住,一个人在山圪崂里胡溜达。天上挂着半个月亮,迷迷蒙蒙,好像害羞怕见人似的,不住地往旁边的云朵里钻;老牛山那边冒过来的初秋的寒气,向沟沟岔岔四处弥漫,沾满露水的草尖,打湿了他的裤脚,两条腿把子感觉凉丝丝沉甸甸的;四周没有一点声响,偶尔,远处寡妇婶婶家的脑畔上,传来一阵猫头鹰“呜噢、呜噢”的瘆人心魄的叫声。

他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到了后沟,站在了巧珍家硷畔下。刚刚立住,正愁得不知道咋办,看见巧珍忽地从大门外的老槐树背后闪了出来,不停地向他挥手,身上好像穿着那件熟悉的米黄色短袖。他掉转身,顺着河沟的小路,轻飘飘地往前川里走,她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到了两人经常约会的杜梨树下,他想跨过前面的土豆地圪塄,往旁边的玉米林子里钻,被后面的巧珍叫住了。

“加林哥,你还怕啥呀?咱俩的事情,众人都晓得了!再说,尔格黑天半夜的,满世界又没一个人!”

他怔了一下,摸出支烟噙在嘴上,颤抖着手擦了火柴点着,局促地吸了一口,结结巴巴说:“……巧珍,实在对不起……你,我……”

“加林哥……你别说了,我什么都晓得,你那样做我能想得开!只要你还想……和我好,等天一明,我就叫我爸把马栓的亲退了……”巧珍哭了,上前一步双手从背后抱住加林的腰,头靠在他肩膀上哽咽着,涕不成声。

加林猛地转过身,双手抓住巧珍的肩头,急切地问道:“巧珍,我不是做梦吧?!你真没和马栓结婚,他们所有人都在哄我?”

巧珍抬起泪花脸,委屈地说:“哪里呀,加林哥!是我爸爸逼着我见马栓……会亲,人家的心都碎了……”

加林激动地紧紧抱住她,轻轻叫唤着“巧珍、巧珍”,额头贴住她的额头,发疯似的亲她秀气的鼻子、满含泪花的眼睛,当他想进一步亲嘴时,却被她用力推开了。

“林林、林林,你醒醒,醒醒!”玉德老汉使劲掰开儿子的手,着急地大声喊叫。

加林自昨天早上被老光棍德顺搀扶回家,就一直发高烧、说胡话,睡在炕上神志不清,整整一天一夜了,饭没吃水也没喝一口,这可把玉德老两口急坏了。加林娘一大早起床,倒罢尿盆,连被子也顾不上叠,就在锅台上和白面。她噙着伤心的泪水,不时撩起围裙揩揩发红的眼睛,沾在围裙上的面粉,早已抹白了两个眼窝。玉德老汉立在一旁,忙着做羊肉臊子。他昨天见儿子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就去自留地摘了两大筐红彤彤的西红柿,挑到城里卖了八毛钱,正好割回一斤肥囊囊的羊后腿肉一一儿子心情不好,要好好给吃上一顿。老汉把羊肉切成小块炖在锅里,上炕圪蹴在儿子身边,挖了一锅烟,可拿起火柴又没心思点。他颤颤巍巍地抬起身,不停地探摸儿子的前额,看高烧退下点没有,又估摸着自己粗糙的老茧子手摸得不准,就把满是汗水的脑门儿贴在儿子的脑门上,没想到昏睡的加林一把抱住他,嘴里喃喃念叨着巧珍的名字。

“你紧赶寻医生看看么,杵在炕上做甚!”加林娘带着哭腔大声说老汉,“看娃娃都病成个啥了,一天一夜没吃一口东西,净说胡话,再烧给顿,怕把人烧坏了!”说罢,鼻子吸了几吸,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流了下来,淌过白眼圈,滴在了下面的面坨上。

玉德对老婆子训斥自己有些窝火,但儿子这样的光景,还能说什么呢?他见儿子闭了眼复又睡去,嘟囔着爬下炕栏石,抓起烟锅挂在脖子上,趿拉着鞋就向门外走。走到硷畔上时,好像想起一件要紧事,转身回来嘱咐老婆:“我去寻刘立德,一阵羊肉熟了,则赶紧端到边窑,不敢叫他看见,叫看见了,你给人家吃还是不吃么!”

其实,老实巴交的玉德老汉并不是一个“啬皮”,他和千千万万黄土高原的穷苦农民一样,不但不吝啬,反而可以说有些“穷大方”。他总是把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招待客人,如果家里实在没有,即使四处去借,也绝不会怠慢了客人。加林小的时候,每次县上或公社驻队干部轮到他家吃饭,他和老伴都会去左邻右舍借一包挂面,再往锅里打上两个鸡蛋,等干部吃罢,剩下一碗半碗的再给儿子吃。不过,眼下儿子遭逢人生的大坎,病得一天没吃饭,就那一口羊肉,他实在舍不得啊。

当老汉拖着风湿病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后沟刘立德家破破烂烂的窑洞前时,立德正扛着铁锨准备出门劳动。立德是二能人刘立本的一门子兄弟,四十多岁,瘦高个子,腰板直挺的像高粱杆,常穿一身旧的发白的中山装,见人老是笑眯眯的,白净的长脸上,胡子刮的光光溜溜,鼻子上爱架一副茶色眼镜,眼镜掉了一条腿,他用松紧带系在后脑勺上,看着不像受苦人,倒像个旧社会的穷秀才。村里有人嘲笑他,“二走气,你眼睛好好的,戴个烂眼镜片片做甚?”立德头一歪说道:“你不晓得,这是正儿八经的石头镜,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戴在眼上凉凉价,越戴越眼明!”

立德爱吹嘘自己的医术,经常对人说:“我大哥的孙子丑卜郎,前一向天天喊肚子疼,拉到二康医院打针吃药,花了些钱,屁都没顶,我看娃娃能吃能喝但面黄肌瘦,就晓得是肚子起了蛔虫,给喂了两颗打虫药,娃娃吃罢跑到茅口圈粑下十几条长虫,肚子就好了!”

有后生笑着揶揄:“立德叔,听说你家前一向青黄不接,你娃娃吃了糠窝窝粑不下,你急的没办法,扳了根柳棍棍给治好了?”立德见人家揭他的短,也不生气,红着脸只管讪笑。

他出身不好,前些年曾经被村里批斗过,这几年政策宽松了,由于解放前念过私塾,跟走方郎中的舅舅学过医,经立本出面说情,明楼换下挖毛家儿媳妇,让他当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此后,他尽管仍然参加农业社劳动,但平时给人看病,能挣个头头脑脑,家里吃糠咽菜的困难经济状况略微好转了一些,也因此,他特别感激大能人、二能人,见了面就笑眯眯地点头哈腰,加上在兄弟中排行老二,又好吹牛说大话,被人起了个“二走气”的外号。

“二走气”不太喜欢加林,一方面是因为二能人的缘故,凡是二能人不喜欢的人他都讨厌,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向堂哥借点钱,尽管很少借得到,不过堂哥心情好的时候,有时能赏他一支黑卷烟;另一方面,他在村口“老人市”上胡吹的许多事情,都被加林揭了底,这让他脸上挂不住。有一年,村里有个鳏夫和寡妇结合,请他写了一副对联,横批是“破镜重圆”。他得意地到处对人说,“这四个字是我想出来的,半路夫妻就跟打成两半的镜子再粘好一样样价!”他还把国家正在建设的四个现代化,说成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二走气听说加林被人告了,丢了工作,病得睡在炕上连脚地都下不来,开心的像喝了放了糖精的甜水,此刻看见满头冒汗的玉德,佯问道:“老哥,你大清早的寻我做甚?家里谁病了?”

“唉,再谁?你侄儿子加林么!”玉德恳求说,“立德兄弟,我小子烧的厉害,整整价一天一夜了,一阵精明一阵糊涂的,你则快给娃娃看看!”说完怯怯地问:“咋,你出碦放水碦呀?”

二走气仰头看了看天,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埋怨道:“老天爷旱求的一向没下雨,我自留地的玉米叶子都晒焦了,再不赶紧放口水,怕都要死干了!”他扫了眼一脸慌张的老汉,把肩上的铁锨拿下来,靠在门墙上,说:“管求它了,我侄儿子的病要紧么!玉德哥,你先在前面慢慢走着,我把药箱拿上就来了。”

“能行!能行!”玉德感动的满脸是笑,恨不得给这个急人所难的赤脚医生跪下磕个响头。

二走气肩上挂了四四方方、中间印有白十字的土红色药箱,很快随玉德老汉来到家里,跳上炕给昏睡的加林号了脉,量了体温,然后拿出他的宝贝听诊器,放在病人胸口煞有介事地听——这是他给人看病的标志性动作,不论对谁、对什么病都是这样。

“啊呀,娃娃烧得这么厉害,咋不早些叫我!”二走气说完这句常对病人家属说的话,从药箱里拿出三个咖啡色小玻璃瓶,每瓶倒出六颗药,分开包了六个小纸包,嘱咐说:“这是退烧药,则叫娃娃一阵醒来吃碦,一天三包,记得叫饭前吃,我包管两天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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