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里,大马河川道云迷雾锁,不晴不雨,今天早上,云层忽然变得很重,老牛山那边铺过来的厚厚的黑云,很快笼罩了整个天空,大地仿佛被一口巨大的黑锅扣住,白天暗的象黄昏一样。马店学校从早读课开始,天上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到中午放学时还没有停。山路上坑坑洼洼、泥泞湿滑,路边一人多深的窄窄的小沟里,已经有了不少积水。

加林撑着一把竹柄黑布老伞,大步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身棉衣让挺拔的身体变得十分粗壮。他的身前身后,满是挂着书包的念书娃娃,一个个缩着脖子、筒着袖子,连走带跑的往家里赶,这样的鬼天气里,谁也没有心事在路上玩耍打闹。

巧玲吃力地蹬踏着自行车,将围脖拉起来裹住面孔,只露出两只俏丽的大眼睛,走过加林身边时,忍不住轻蔑地哼了一声。她本来打算中午去二姐家吃饭休息,没想到家里没人,门上挂着锁,问了邻家得知,马店村有人办喜事,巧珍和马栓都帮忙去了。

前面不远就是山崖跟的那棵歪脖柳,高家村已隐隐在望,天仍然很黑,天地山川一片昏暗。突然,歪脖柳跟前的学生娃扎了一堆,有人慌乱地高声叫喊。加林不知出了什么事,赶紧跑了过去,原来,巧玲连人带车掉进了路边狭窄的水沟里!只见她仰面躺在沟底,长发散乱,衣裳和脸上沾了不少泥水,脚上只剩下一只皮鞋,另一只不知掉到了什么地方,自行车歪歪斜斜倒在一边,两个轮子还在缓慢地转动着。这条水沟位于山路外侧的斜坡上,山脚下就是大马河,是早些年农业学大寨修梯田时,附近几个生产队联合开挖的水渠,近年已经废弃不用。幸运的是,这个地段的水沟不深,沟底是松软的泥土和枯枝树叶,也没有多少雨水,因而她伤得并不重,人清醒着,只是身体被卡住动弹不了。巧玲的本家侄子猫娃和几个学生想扶她起来,有的拉胳膊,有的抱腿,但无济于事。

加林一把扔掉雨伞,纵身跳下水沟,拨开学生娃,轻轻扶住巧玲的头,急切地说:“刘老师,你哪里碰着了?疼不疼?要不你先忍一下,我把你抱上碦!”

“走开,不要你管!”巧玲见是高家的坏小子扶着自己,又羞又怒,想使劲坐起身,但腰肩一阵酸痛,让她不得不放弃了挣扎。

加林责备道:“你这个人!我不管咋办呀,摔成这了还倔甚!”

“三姑姑,你就叫高老师把你抱上碦,我们几个没劲……”一旁的猫娃眼泪汪汪地恳求。

巧玲看看也没有其他办法,无奈闭住了眼睛。加林一手托住她的脖颈,一手托住腰腿,横着抱起巧玲,在几个学生娃的推拉帮助下,艰难地爬上了水沟。这时,雨大了,风也越来越急,风雨劈头盖脑地向他们袭来,加林把巧玲放在歪脖柳下,吩咐一个女同学打上伞,又转身跳进沟里去搬自行车。自行车也摔的不成样子,车把歪了,链条掉了,车身粘满黑泥污水,加林双腿夹住前轮摆正车头,再蹲下来套链条,棉衣很快被雨水淋透了。在他修车子的时候,几个学生在水沟很远的地方,找到了巧玲丢失的另一只鞋。

加林拾掇好自行车,推到巧玲面前立住,伸出手说:“来,刘老师,则坐上来,我把你推回碦!”他满身泥污,围脖变成一条泥水带子,湿漉漉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沾了泥土的英俊的脸,被雨水冲的白一道黑一道的,活像戏剧里的小丑。

巧玲见他为救自己变成这幅模样,心里很感动,但嘴上却冷冷地说:“你走你的,我歇一阵自己骑车子回呀!”

加林苦笑道:“看你这个样子,咋能骑成车子么?再说,这粘的路,这大的雨,再把你栽到山沟里咋办?!”

巧玲想想也是,避开加林的手,托住猫娃的肩膀站起身,侧身坐在车子后架上,弯下腰抱住车座。学生娃们有的打伞,有的推车,大家簇拥着二人缓慢向前移动。没走多远,冰凉的雨忽地变成更加冰凉的雨夹雪,好在他们背着风雨,不一会,就来到高家村社窑前。

加林停下来,转身看着巧玲说:“刘老师,要不去县医院检查一下,你在队窑里等着,我去叫德顺爷套牲口车?”

“我没事,你把我放在这里,不用管了!”巧玲说罢,一拧身跳了下来,腰间的一阵酸痛,使得她“啊呦”一声靠在了车子上。

加林生气了,大声责备说:“你这人怎这么犟?无论如何,都应该到医院检查一下嘛!当然没事最好,要是有事怎办呀?”

他如此关心巧玲,一方面是出于好心——即使是两旁世人,他遇到这种事也不能不管;另一方面,在他内心里,其实一直把巧玲当亲人看待,她是亲爱的巧珍的妹妹,也就是他的妹妹么。

这时,天空明亮了些,雨夹雪变成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晶莹的雪花飘飘洒洒在半空中飞舞,一落到满是泥水的地上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不过,远远近近的山上已是白花花一片,通往高家村后沟的山间小路迷迷蒙蒙,在大雪中看不真切。

“下雪了!下雪了!”学生娃们十分兴奋,奔跑着、喊叫着、打闹着,有的仰起头张大嘴,让雪花掉进嘴里,有的伸出双手,把雪花掬在手掌心,有调皮的小子把冰凉的雪塞在同伴的脖子里……

巧玲把猫娃叫到跟前,有气无力地说:“猫,你不要耍了,赶紧回喀叫你二爷,就说我腰腿窝了,叫他到社窑来背我!”

“你爸五十几的老汉,天阴雨雪的,咋能背动你这大身子!”加林大声说,“你实在不愿去医院,那我背你回家!”说着,立住车子,不由分说,弯腰把还在犹豫的巧玲一把拉到了后背上。

二能人吃过午饭,戴上火车头帽子,披着羊皮袄,悠闲地坐在大门口的门楼下吸着卷烟,观赏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高家村的山山沟沟一片银白,宛如覆盖了一块巨大无比的白布,很是壮观,美中不足的是,“白布”上有一条曲曲折折的黑线,从后沟半山腰一直延伸到前村玉德家窑背后,那是通往前川的山路。

巧英妈担心放学的小女儿,叫老汉没事到前沟看看,二能人不屑地说:“你老婆子一天尽操闲心,这样的雨雪天气,巧玲回来做甚?肯定去她二姐家吃饭了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远处山路上隐隐糊糊过来一堆人,吵吵嚷嚷一哇声,随着人群走近,二能人惊得站了起来,嘴上的卷烟掉在了雪地里——玉德家坏小子脊背上趴着的,不是他女子巧玲是谁!

“快,玲玲出事了!”二能人一看不好,扭头朝家里喊了一声,撅起屁股向硷畔下跑去。

“咋了?咋了?我巧玲这是咋了么?!”二能人跑近人群,看见巧玲披头散发,脸色蜡黄,惊慌不安地连声叫嚷。

加林深深弯下腰,把后背上巧玲往自己的肩上耸了耸,喘着气待要回答,猫娃跑过来说:“二爷爷,我三姑姑骑自行车大意了,掉到半路上那个歪脖树跟前的水沟沟里,卡住动弹不了,高老师把她救了上来,拿车子推到队窑,又从队窑背回来了!尔格车子在队窑的院子里搁着,没锁,我想给你推回来,可是山坡坡太滑,我怕推不动……”

二能人知道这条土沟不是很深,稍微放下心来,脱下羊皮袄盖在巧玲后背上,一路护着上了硷畔。巧英妈这时也慌慌张张跑出大门,一看这阵势,惊叫道:“我的妈呀!”跌跌撞撞抓住巧玲的胳膊,带着哭腔问加林:“我娃这是咋了?早上出门还好好价!”

二能人吼道:“死开!嫑嚎叫了,快道前头揭门帘,先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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