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就是大年三十。上午,阳光温暖和煦,几缕淡淡的云彩飘荡在天际,老牛山那边刮来的风,尽管还有些寒冷,但已然不那么瘆人。大山空旷而又寂静,偶尔传出两声清脆悦耳的鞭炮声。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很少有行人,平日满山遍野“咩、咩”叫的羊群也不见了踪影。
二能人吃罢甜糕蘸猪肉,油腻腻的嘴上叼了支卷烟,一摇三晃出了大门,圪蹴在老槐树下的石墩上,滋润地环顾沟沟岔岔忙绿的人们。对面山坡上住七八户人家,弯弯绕绕、上上下下有二十来孔窑洞,由于大都没有修围墙,因而窑门前的景致看的一清二楚。他照见堂兄立仁的小孙子猫娃正在撅着屁股扫院子,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扯着嗓子高喊:“噢,猫娃,你过来,二爷给你说个事!”
猫娃撂下扫帚,顺着山路左转右拐,跨过沟底结冰的小河,跑上立本家硷畔,气喘吁吁地问道:“二爷爷,你叫我做甚?我妈叫我扫院子,我忙着哩!”
立本捏了捏猫娃的耳朵,一脸慈祥说:“给二爷说,你吃了没?没吃的话,吃上口二爷家的蒸糕,再给你蘸点猪肉汤汤,可香了!”
“我早吃罢了!吃的猪肉翘板粉,还有炸糕!我妈说了,黑了吃杂面,明早上吃羊肉扁食!
二能人的胖脸尴尬地笑了笑,眯眼说:“那是这,猫子,今黑了点起火塔塔,二爷给神神烧纸打香,你给咱跟在后面磕头,二爷肯定不叫你白磕么,完了给你两颗糖吃。”
“我不要糖,明个早上问‘强健’,能问一大堆哩!”猫娃喊道,“二爷,要不你换我十个大炮,我那天跟我爷爷赶集,看见高老师和我三姑姑了,高老师买了几串大炮,给了我三姑两串。”
“能行么,那你黑了早些来。”
二能人看着蹦蹦跳跳离去的猫娃,心里酸酸的,自己要是有这么个小孙孙多好啊!眼见村子里大部分人家已经贴上了窗花、对子,红格溜溜的甚是好看,二能人想着自家也该动了,往年这些事都是巧珍操心,今年短不下要他自己动手。他起身进了院里,从放杂物的边窑里搬出梯子,对洒水扫院的老婆说:“她娘,你先停一停扫,给咱打碗糨糊,人家的对子都贴上了!”
“啊呀,你老胳膊老腿的栽了咋办?要不到前沟喊声玲玲,叫玉德家小子过来贴么。”
“叫玉德家小子贴?亏你想得出来!你把人家娃娃当甚?给咱写了对子再贴上?人家马下可是大工厂的工人!”
半个月前的腊月十六,那天加林可谓是双喜临门,上午和巧玲订了婚,下午收到二爸玉智的信。玉智参加省里一个会议,碰见在临黄机械厂人事科担任科长的老战友,说他们厂近年发展很快,急需招收一批工人,其中包含部分临时工,条件是高中毕业的未婚青年。玉智说侄子要是有这个意愿,就去地区面谈。加林第二天就带着巧玲去了黄原,商定了一起去临黄厂工作的事情。
巧英妈嘟囔道:“啊呀,不就是个临时工么!再说,他就是国家主席,还不是咱的女婿?给咱贴个对子有甚了!”
“临时工?你真真价没一点眼见!那个厂的人事科长,以前是玉智的手下,玉德家小子转成正式工,还不是鼻子流在嘴里——顺溜的事?好在咱巧玲也能跟着沾光。””二能人不耐烦地对老婆说,“是这,你先打糨糊着,我去趟前沟,把巧英家女婿的叫来,他一个泥腿子,也没球本事,给咱贴个对子咋了!”
此刻,二能人眼里“大工厂的工人”和巧玲一起,爬着河西的老牛山。这对未婚夫妻当下正在热恋中,每天吃过早饭就相跟着四处转悠,今天踏踏冰,明天爬爬山。他们脚下的老牛山也叫老君山,相传,当年老子西出函谷,顺着黄河向北行走,望见河西林木旺盛,郁郁葱葱,骑着青牛一路委蛇而来。到高家村地界时,青牛困乏,卧地不起,老子没有办法,只得乘坐玉帝送来的天马离去。此后,这山就被称为老牛山,山脚下的河即为大马河。
加林和巧玲小心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边走边谈论这个久远的传说故事,巧玲看到前边的山路宽了些,快步上前,亲热地挽住未婚夫的胳膊,说:“加林哥,我爸最近老夸你哩,说你长得拴正,又有文化,连联合国的事情都晓得……还说你对子上的字写得好,龙飞凤舞的!”
“你爸又不识字,怎晓得字的好坏?”
“我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跟我急,说你这么有文化,放在过去,起码是个大秀才,你的字怎能不好!”
“看来我老丈人不光懂经济,还是个思想家!”加林大笑。
巧玲也笑了,“真没想到,我爸会同意我去临黄厂!说别看咱两个尔格是临时工,过个一半年肯定能转正,还给我安顿说,去了要听领导的话,领导再怎么嘶声,我都不要吭气……”
“唉,你爸同意,我爸倒反对了,说到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去了当个临时工,没有老师保险。我妈也不同意我碦,说哪儿都没咱本乡田地好。”加林说着连连叹气。
“那咋办呀,加林哥,咱走不走了?”
“走么,肯定要走!”加林说,“慢慢解劝吧,反正初六早上咱就走,你这几天抽空把行李拾掇好。”
中午时分,二人来到山顶的老君庙。眼前的老庙残垣断壁、破败不堪,泥塑的神像东倒西歪,填充在里面的干草裸露的到处都是。斑斑驳驳的墙壁上,依稀有些《道德经》名句: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看到“千里之行”几个字,巧玲变得神色黯然,“加林哥,临黄厂离咱少说有八九百里,就要去那工作了,我心里还有些发怵。就不晓得人家叫咱做什么呀,咱能不能做得了,苦重不重,会不会做几天就把咱给打发回来?真要这样,到时咱连教师也没了!”
加林点了烟,沉思着说:“你怕甚?大不了咱不当老师,还能当不成农民?谁也不能剥夺咱修理地球的权利!”他眺望着苍茫起伏的群山,喃喃地说:“巧玲,我想人世间的事情,只要想学,没什么学不会的;只要想做,没什么做不好的;别人能做的,咱也能做!”这些话说给巧玲,又像是说给他自己。
他们在山上盘桓了很久,太阳西斜的时候下山回了家。
玉德老两口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大后晌就开始张罗年夜饭,这是庄稼人辛苦劳累一年最丰盛的一顿饭,家家户户都非常重视。加林妈弓身站在锅台前,低头默默地做臊子、调酸汤,杂面早已经擀好了;玉德把家里过年的羊蝎子全都拿了出来,炖了满满一大锅,儿子爱啃羊骨头,今黑了则叫管够了吃。过几天,儿子就要离开他们去遥远的异地他乡,老俩口心情都很沉重,谁也不想多说话。对于加林去临黄厂工作,他们实在不情愿、不舍得、不放心,可也挡不住,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叫儿子好好吃上几天。
玉德炖好羊骨,眼看日头离西山不到一丈高,便起身去垒火塔塔。老汉提了半框子煤块,在下院支了两块砖,搭了两片石头。这些砖和石头是去年用过的,上面还有火烧烟熏的痕迹。当加林回家时,火塔塔就要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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