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多大了?可还记得家在何处,父母为谁?几时被拐子拐的?若是还有印象,不妨说与我们听,倘或将来能寻到你的家人,也好放你回去享受团圆,不必真的给我当一辈子丫鬟。

我从小是山里野惯了的,从没有被谁服侍过。可族中却是实实在在的大户人家,恐规矩多,你既担了这个名头,以后免不了要真的做些的。”

扬州城外的官道上,贾代恶拄着拐棍儿走在前面,贾愚和那被老头子救下来的小姑娘背着包袱走在他后面。

老头子说话算话,一口唾沫一颗钉,说把人交给他了就真的撒手一点都不管,大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态。

他只管头前带路,眼看太阳又高了几分,他可是计划着晌午前到盐政衙门呢!

贾愚见小姑娘衣衫单薄,比量着两人身量差不多,便先从他家老头子放钱的包裹里掏出一身自己的旧袄叫她穿上。

随后又问了些家在何方,姓甚名谁之类的话,结果皆不尽如人意。

便如他先前所猜测的那样,这小姑娘或许是因为被拐时年岁太小尚不记事,也可能是实在被拐子打怕了不敢记起,籍贯、家乡、父母之类的事情时,只摇头道“记不得了”。

至于姓名,更是无从谈起。

剧小姑娘自言道,如她这样的女孩儿,被拐来本就是为了培养成扬州瘦马,卖于那些大户人家的。

而既是大户人家,在采买之时自然是要重新起名字的,故而拐子自一开始便没有给她们起名的打算。

只根据平日里师傅教导的水平高低给她们划分出一二三等,既好记又方便卖价,岂不一举两得?

被贾愚救下的小姑娘因最笨,学得最差,别的人都被卖了好价钱,只有她是“砸在手里了”,只勉强落得三等瘦马的名头,便一直被拐子称作“三等”。

贾愚闻言,沉默了片刻。他到没有因此而对拐子多么愤恨,那毕竟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他实在没必要和死人置气。

只是这姑娘的叙述让他想起红楼里那个与她有同样遭遇的人——香菱。

香菱本名甄英莲,本是姑苏望族甄家的大小姐,却在三岁那年元宵节被拐子拐走,被拐子养到十几岁后卖与薛家呆霸王薛蟠,还因此惹出一条人命官司来,最终在薛蟠娶亲后被夏金桂苛虐而死。

太虚幻境又副册判词道她: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而自己眼前这小姑娘又与香菱何其相像?

甚至眉心都有一点胭脂记!

贾愚因道:“‘三等’实不算什么好名字,你既暂时跟了我,我便给你起一个名字,就叫你……英莲,如何?”

他倒是想过自己眼前这小姑娘会不会便是香菱,明明从各方面看都很符合。

可到底觉得不太可能,这世界上连耗子精都有,那太虚幻境也当是存在的。

薄命司中记载了女儿家们的过去将来,香菱怎会出现在这里被自己救下,那不就乱了套了?

故而他没有给眼前这小姑娘起名为香菱,省的日后跟薛蟠撞了丫鬟名。

而之所以起英莲二字,一则因为自己起名废,只好从红楼里“借”一个,省的人家的丫鬟都是什么“入画”、“司棋”之类的文雅名字,到他这里就是“红花”、“绿叶”之类的质朴名字。

二则也是提醒自己有机会的话将来帮帮香菱。

他自不是那种见人落难不顾一切也要伸手相助的菩萨性子,但若是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也当不会吝啬相助。

那小姑娘……如今当叫英莲了,英莲闻言后,对着贾愚屈身一福,低声道:“多谢……”

贾愚见她不知道怎么称呼自己,便道:“我叫贾愚,你叫我愚哥儿就是,好像大户人家都这么叫吧?”

他刚说完,只觉眼前一阵眩晕。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自己站在云头,正在一个貌美仙姑的陪同下,站在一排精致橱柜前翻看着什么东西。

那似乎是一本……画册?

只听那仙姑道:“你又何须看这些东西?不过是按照定例记载罢了。倘或有变数发生,那便也当不得真,还需重新登记造册才好。”

仙姑说罢,贾愚便听到自己笑道:“原来命运并不是先天便定好的,我还准备做一回预言家呢!”

仙姑闻言偏过头掩口轻笑了一阵,又对他道:“命运之事谁又能真的说得清楚?今日为人者明日未尝不会化身禽兽,今日浪荡者明日或将浪子回头……这世间种种有其因才有其果,未见因又何能定果?不过都是推衍之术罢了。”

便如你今日来此,又何曾是能被推衍出来的……

英莲还未开口,前面便传来一声冷哼,将贾愚惊醒,那些画面也在顷刻间重新埋藏在记忆最深处,只留下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印象。

他回过神来,只听老头子道:“真是蠢材,长这么大了连个称呼都弄不明白,往后回京了别说是我贾代恶的孙子,老头子我丢不起那个人!”

或许是因为贾愚这个龟孙平日里老头儿、老头儿的喊多了,也或许是老头子今儿心情确实不错,竟然连平日里张嘴不离的自称都从“老子”换成了“老头子”。

这一听起来,便真的和那些村儿里的老头子没甚区别了,乐的贾愚呵呵直笑。

当然,至于他话里的那句“别说是我贾代恶的孙子”听听便罢了。

老头子要真这么想,他们这会儿怎么会出现在去扬州城的路上?

倒是英莲被突然开口骂人的贾代恶吓了一条,有些不知所措的红了眼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贾愚虽还没有弄明白刚才晃神到底是怎么了,却还是抬手拍了拍英莲肩膀,笑着对小姑娘道:“不要多心,老头子平日里就是这么说话的,等哪天他要是对我慈眉善目起来,那才是要坏事儿了呢。”

贾愚曾闻,古人讲究抱孙不抱子,意思是古时候家里的当家老爷们对儿子总是格外严厉,但面对孙子却又慈祥和睦。

可根据他自身的经历来看,这句话不说全错吧,但到底还是要分人的。

就像贾代恶,每天不骂自己两句都吃不下饭!

好在他这人精神粗大,向来会提取中心思想,至于老头子骂自己的话纯当耳边风,听个响罢了。

安抚住有些受惊的英莲,贾愚又抑扬顿挫的对贾代恶道:“瞧您说的,也不看看我落的现在这田地是拜谁所赐?从小就混迹于山野与野兽作伴,稍稍大点又要给某人洗衣做饭,跟着他东奔西跑,怎么能怪我不懂礼呢!”

英莲听他说的凄惨,心中也只觉得难过,不自觉又红了眼眶。

她从前只道自己动辄被拐子打骂饿肚子已是人间地狱,却没想到这世上比她过得还要悲惨的大有人在……

而当心地善良的她准备像贾愚刚才做的那样安慰下他之时,刚抬起头就见这小子正冲她挤眉弄眼的做怪相,似一点也没不在乎自己所说的话一般。

她素无急智,要不也不会被拐子成日里骂“没脑子的笨货”。如今见贾愚嘴里的话和脸上的表情反差这般大,登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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