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没在,家里的气氛就跟平时不一样,显得有些沉闷。小妹见大哥跟平常有点不一样,究竟是怎么不一样却说不出来。让佳明给大哥拿酒出来喝,佳明问大舅是喝啤的还是白的,李显说那就喝点白的吧,估计家里也没什么好酒。小妹进了里屋,出来时手里提着两瓶红酒。

李显见是奔富407,就问家里怎么存这个酒?佳明瞅妈拿了这个酒出来脸就红了,说是朋友送的。小妹告诉李显是佳明的女朋友去年来家里时提来的。李显竟不知道佳明已经有女朋友了,才想到小妹已经四十多的人了,佳明生得晚,也得二十四五了,是该有女朋友的年纪了。

他被天悦培养得爱喝红酒,原来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每次做爱之前都要喝点红酒烘托气氛,天悦特别在意气氛,浪漫的气氛。

小妹让佳明把酒打开,佳明弄了半天也没打开。李显笑了,他学着天悦原来的样子用一根筷子就把木塞拔了出来,看得佳明张开老大的嘴说厉害厉害。

李显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小妹聊家常,佳明不喝酒,本来吃饭就快,不好意思下桌,李显见他无趣,就撵他进屋。佳明借着大舅的话起身走了,告诉妈妈一会儿吃完了他来收拾。见他进了里屋,小妹悄悄说着急给女朋友打电话去了。李显就笑,以前刚跟天悦在一起的时候,也经历过这个阶段,那个时候自己可比佳明大得多。

后来呢,后来就天悦总给自己打电话的,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吓得天悦就赶紧挂了电话,自己都不如佳明懂事,多好的一个女人,活生生让自己赶走了。

他突然变得有些不高兴,小妹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她担心哥哥的贷款又来催了,又不敢向大哥直接问。李显见桌上有一盘东北的名菜猪血肠,就夹了一块吃,他好多年没吃到这个菜了,印象中父亲特别喜欢吃的。

“大哥,你还记得接猪血的事儿吗?就是差点摔了盆那次,被爸爸骂得什么似的。”小妹问李显,脸上有些伤感。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大概是……酒意浓了些,李显有点迟钝。他问小妹:“那时候OK还活着吧?”想想问得糊涂,家里有过两只OK呢,他问的是哪一只呢。

“是啊,大OK还活着呢,杀猪的时候他就在案子旁边叫,它舍不得猪让人杀了,它是吃那只猪剩下的食长大的。”小妹把第一只OK叫作“大OK”。

那时家家都要杀年猪的,如果养两只,就要选一只大的交到供销社去,除了完成养猪任务,还能换回一点现金回来,换回多少现金,得看猪养得肥瘦,有个人在猪背脊上用手指一按,就能测出这是几等猪,李显养的猪每次都是一等,邻居就以此骂自己儿子没出息,养个猪都不如一只猫。李显小时候身体弱,邻居就喊他是只小猫。

剩下的那只就杀了留在家里,肉要卖一部分,父亲要挑选三四块上好的肉给厂子领导送去,都是又白又肥的方子肉,李显舍不得。那时候人们都喜欢肥肉,肥肉香,二大爷家的堂哥大庄子一顿可以吃一小盆肥肉,全村的人都知道。

这年杀猪,父亲提前一个星期告诉李显,妈妈病刚好,这次你来接猪血。父亲的吩咐其实就是命令,容不得你辩白。李显为这个事情开始上火,他是见不得血的,杀自己养猪他心疼。向来都是躲在屋里,心里既心疼又害怕,他看见屠夫手里那把又长又窄的刀都害怕,偏偏这人每次杀猪前都叼了烟在那儿磨刀,一边磨一边告诉几个人如何把猪捆得牢,如何放在矮脚桌子上,又告诉屋里的人啥时候水必须烧开,褪猪毛得用。院子中央摆着几件奇形怪状的工具,有长长的通条,还有两把用途不同的刀,还有一根管子。

李显不明白,猪马上就经历最悲惨的命运了,这些人却站在院里抽着父亲给的烟兴高采烈地大声吵闹。他厌恶这个场面,自己到屋里去背诵古诗,只有学习能转移注意力,他想背诵古诗给OK听,但OK这个时候最不听话,谁的话也不听,只顾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叫,唯独不敢向父亲叫。屠夫并不生OK的气,叫得狠了就把烟屁股扔向它,说一会儿给你一块肠子吃,看你叫不叫,抢都抢不下来呢。

今年不行,背诵不了古诗了,OK跟以前一样的叫,但李显管不了它,他太害怕了。母亲教他怎样抓准时间,早了会耽误杀猪的人准确入刀,晚了血会喷到地上,“那就白瞎了”,母亲说,血金贵着呢,除了灌血肠,还要做血豆腐,一点儿都剩不下。“你爸最爱吃血肠了。”母亲最后说。

李显想告诉母亲害怕,但如果他不去干这个活儿就得母亲去,母亲今年住了一次院的,身体到现在还很虚,父亲说的话是不容辩驳的,李显咬牙想:“如果今年猪杀了,明年再不给他养了,他就高兴别人说他儿子猪养得好,他就喜好这点虚荣。”

杀猪的前一宿李显一夜没合眼,睁着眼想象着可能的场景。他期望猪会在半夜里偷偷跑掉,或者干脆听说要被杀自己吓死了,或者妈妈会主动说这次还是她来接血吧。

天亮了,他先给猪热食。父亲说一会就杀了还喂什么,瞎粮食么!母亲告诉李显不能喂,一会儿收拾肠子的时候不好弄。李显听见那头猪在圈里叫,它饿了,在要吃的呢,它比平时更饿,因为昨晚就没喂它。

人为了自己方便,不怕猪难过。怕不怕人难过呢?

猪被捉住了,嚎叫声中夹杂着几个男人的骂声。他们一边骂还是一边把它捆了起来,有人说这猪得有200来斤,另一人说“啥?”至少得300,老李的儿子学习好,养猪也好,将来考不上大学养猪也能发家的。父亲说考个屁大学,高中毕业就得干活儿了,哪有闲钱供他上大学。

猪被放在案子上了,屠夫让一个人拿长绳把猪跟案子捆在一起,说这家伙太大了,别像前院老陈杀猪的时候杀成了跑猪,血都糟践了不说,又杀了二遍,肉里浸了血,不好吃!

有人夸赞说,你吴一刀什么手法?是老陈能比的,你在哪家杀猪用过两刀么!屠夫姓吴,李显也知道他杀猪手法厉害,镇里还有一个张一刀,是镇卫生院的大夫,手术厉害。

吴一刀又让把猪嘴也捆上,说这东西气力比别家的大得多,别咬着,猪的牙厉害,牛骨头都能咬碎嚼了吃。父亲说对对,嘴也捆上,别咬着人。

一切妥当了,李显还在自己的屋里打摆子似的抖。母亲喊他端盆,那个大白瓷盆,都洗干净了擦干净了。又说别离太近,看弄进去猪毛。李显找那个盆,找了半天没找到,问母亲在哪儿呢在哪儿呢,没有那个白瓷盆我可不接了。

小妹在妈妈怀里笑,指着大哥冲母亲笑。母亲也笑了,坐在坑上,手里仍然在织毛衣,那是爸爸穿了三四年的毛衣,把线打开了重新织,说是给李显织的,买了新毛线给父亲再织一件。

李显才发现盆子就在自己手里端着呢,也要笑,听见吴一刀喊“备盆啦!”知道是必须出去了。

他两只腿抖得厉害,出门的时候把一只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大白盆就飞了出去,坏了,李显想,盆要摔碎了,父亲的猪杀不成了。

等人爬起来,发现白瓷盆好好被父亲端着,父亲重重地在李显屁股上踢了一脚,用他常骂李显的话又骂了一遍:“废物!能干点儿啥!”

李显被父亲在众人面前踢了屁股,又羞又恼,忘了害怕,端了盆凑在猪头的下面,吴一刀笑着说:“我家那个要像你儿子一半废物我都认了。”说完帮李显把盆往前推了推,告诉李显:“小子别动啊,这就正好。”李显没听明白他的话,见刀光一闪,猪就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叫,李显觉得手背上有热乎的东西迸溅上,他把头转过去看院子的大门外,一只手从脖子后面摸上来,硬把他的头转过来,他看见殷红的猪血活泼泼地喷出来,喷到大白盆的盆壁上,然后盆里的血热乎乎地转起圈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端稳了!”他听见父亲在身后说。

他听不到猪的嘶吼声,听不见OK的嚎叫声,却听见了一声屋檐下麻雀的鸣叫。

“大哥……大哥……”李显抬起头来,见小妹正看着他笑,他问她笑什么,小妹说你端着个盆满世界找盆的样子够傻的。

李显把杯里剩下的酒喝了,感觉头重得像要掉下来。小妹说:“大哥,爸爸故意让你替妈妈接猪血的,那天晚上他们两个唠嗑我听见了,他们以为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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