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朽,是儒家至高理想之一,至今能够做到的寥寥无几。

嘉靖后期,张居正科举进京中了进士后,主动上的第一道奏疏,就是《论时政疏》。

这一奏章模仿西汉贾谊,探讨国家大政方略,剖析当时大明迫切面临的几大问题,宗室、选材、吏治、军备和财政这几大方面。

他希望嘉靖帝能够看到自己的文章,受到触动,进而革新朝政,扫除弊病。

然而当时嘉靖沉迷修仙炼丹,严嵩权势滔天,张居正资历不足,奏疏没有得到重视。

在那之后,他开始隐忍,等待将来。

隆庆虽然沉迷享乐,爱奢侈,好美女,还懒得上朝,但他愿意放权,将国家政务托付给朝中重臣,高拱张居正因此开始变法革新。

如今小皇帝年幼,不足以亲政。

前首辅高拱被逐,国家将完全交到自己的手中了。

若真能成功变法,遗泽后世,自己就有机会达成三不朽这难得的成就。

张居正心中激动不已,同时心里还有几分恐慌。

小皇帝大概真的只是粗略读书,不够精深。简单了解了王安石的事迹后,就想为他翻案。

因为否定王安石的,不只是普通的前朝官员。

理学大儒朱熹、心学大家陆九渊,甚至和理学心学都不相容的永康义利派陈亮……一众儒学大家,都对王安石有过诸多批评。

这些影响,至今仍在发挥作用。

洪武朱元璋对王安石的看法倒是可以忽略,他当年甚至还把孟子移出孔庙,删减孟子文章,后来又将孟子请回孔庙,葬送了自己对于儒家的影响力。

为王安石翻案,就等于是站在当前儒学主流的对立面。

不管是势力强大的传统理学,还是蓬勃发展的陆王心学,都将成为他的反对者!

万一,小皇帝就像宋神宗那样,承受不住压力而退缩。

自己岂不是也会遭遇王安石那般下场?

王安石当年还是养望三十年,门生半天下,罢相而不输人。

自己真要是因此而罢相丢官,恐怕一世清名都要因此而葬送,甚至他构建的变法革新大业,也将付之东流。

几千年来这样的君臣故事,不是一例两例。

哪怕在宦海沉浮多年的张居正,内心也惶恐不安。

三不朽的美好未来,令人向往。

这相当于是一个人走独木桥,底下就是万丈深渊,走过去,就能得到数不尽的宝藏。

十分危险,万分诱惑。

张居正忍不住违背君臣之礼,抬头看向朱翊钧。

他看到朱翊钧目光炯炯的同自己对视,慌忙低下头。

那眼神,如同初升的朝阳,充满朝气。

只是一瞬间的对视,他已经明白了朱翊钧的决心。

成,则名传万世!

败,不过黄土一捧。

能够得到皇帝信任的机会不多,能够同皇帝交心的机会,更是千古罕见。

如果辜负,恐怕自己这辈子都遇不到第二次了。

赌了!

整理一番内心的思路,张居正沉吟道:“皇上,臣要再度直言。王安石变法之心是好的,但是他亦有任人唯亲,过于急切等错处,结果反而对国家有害。

就像王莽,他不懂治国,妄图复古革新,结果新朝一世而亡。

正因此,数百年来,从宋至明,对王安石批评之声不绝如缕,南宋罗大经甚至将他同秦桧并列,这不是一时半刻可以扭转的。

臣可以为皇上搜集王安石的诗词文章。

但是将他的文字集结出版,一定会招来世人的反对。至于为他正名,则要等上数年甚至更久,引导士民风气,方可实行。”

这种信任难得,不能挥霍,要善加使用。

朱翊钧明白了,现在反对声太大,为王安石翻案要等一等,积蓄力量。

哪怕有他这个小皇帝全权支持,张居正都难以做到。

他心中感慨,张居正这种有心革新变法的名臣,都有忧惧之心,可见腐朽的守旧派是多么的强大。

自己尚且年幼,无法直接抗衡。

为了进一步变法革新,还得培养更多属于自己的势力,能够明确认可自己全新理念,愿意为了变法革新战斗的臣子。

具体该怎么培养,该如何使用……

朱翊钧默默又记下几笔,自己要慢慢琢磨。

他没有耍小孩子脾气,强行要求张居正满足自己。

朱翊钧点头正色道:“先生一席话,令朕受教。

朕觉得,国家如同一辆巨大的马车,走在崎岖的道路上,修补难,转向也难。朕将这一辆巨大的马车托付给先生操持,我们一起勉为其难。

朕今日,只是先向先生剖明心意,让先生知道朕虽年幼,亦早早立下大志,不耽于享乐,不贪懒放纵,不做守成之君!”

这是小皇帝进一步表明信任,将国家托付给自己,张居正听得大受感动。

他站起身,正色行礼:“臣愧不敢当。”

只是张居正没有想到,朱翊钧今天说的这番话,并不只是给他一個人说的。

虽然这里只有君臣两人,但是朱翊钧清楚,左右服侍的太监、附近充当侍卫的大汉将军,多半会把今天自己所说的话,全都透露出去。

就是不知道今天的消息,能卖几两银子?

皇宫的墙四处透风,私下一两个人或许能够保住机密,但是在文华殿这种公共场合,没有半点秘密。

今天朱翊钧和张居正所说的,也都是他想和其他大臣们说的。

只不过隆万这一时代的名臣中,他对张居正的了解最多。

而且主动探听来的消息,才更珍贵,更值得重视。

希望他们不要辜负了朕的一片苦心……

朱翊钧转念一想,招呼随侍的孙隆,把自己的桌案整理出一片空当。

“朕之前读王介甫的文章,看到他有一句话说的很好。”

朱翊钧等孙隆将一张大纸摆好,他提笔挥毫:“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写完这一幅大字,等墨迹干了干,他让孙隆将字赠给张居正。

“在朕看来,他的意思是,尽力即可,不必后悔,也不要怕被人嘲笑,但是自己都知道没有全力以赴,将来后悔莫及也晚了。

这也是朕想同先生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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