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来传,银屏走出几步,便打了个哆嗦。索性也不管到底是要带她去哪里,只顾看着脚下的路。今日这路怎么格外地长?内侍终于停住脚,却是在排云殿后面的长廊。放眼望去,看得到清波粼粼的西海和金黄的山林。谢阿监在长廊边上背手而立,见她过来挥手屏退左右。银屏不由得又打个寒噤。谢阿监向来不多说话:“现在你我单独在此。再问你一遍,愿不愿意留在宫里服侍娘娘?”银屏也并不吃惊,轻声问:“谢阿监,如果我还是不愿,便会如何?”“大胆!”谢阿监怒斥,随即轻蔑地瞥她一眼:“你自以为是良家子是吗?良家子还是罪奴,可别以为不能换。”银屏声音发颤:“谢阿监,我虽然愚钝,服侍娘娘这段时间,也是尽心尽力。家中老父也只有我这个独女,就连天子也是人生父母养,您何必为难我?”谢阿监阴冷地道:“宫人们谁不是离开父母来伺候天子?”银屏抬头看着她:“阿监,你果真不能放过我?”“什么叫我不放过你?在天子宫里伺候是多大的荣耀,这话可是大逆不道!”银屏惨笑:“您何必呢?我这条贱命没了事小,不值得坏了皇家名声。”谢阿监冷笑一声:“你还敢自寻短见吗?若敢如此,你家人连坐。”银屏往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语气却很平静:“尚药局的各类药材有毒的不少,单用无毒混用要命的就更多。再不济,”她往旁边的西海看了一眼,“失足溺亡,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总不能怪到我阿爷头上?”“我还不信你真有那个胆!”谢阿监厉声说道:“来人!”她命令应声而来的宫人:“在宫中作胡言乱语,给我捆了,看起来!”
她却没想到这看似柔弱的小姑娘一转身竟是直接奔向湖边。谢阿监傻了,宫人们也怔住了。反应过来,谢阿监赶紧喊:“快抓住她!”回廊很长,银屏拼命奔跑,只听到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西海这清澈的水,总能让自己清清白白地了断。幼年黄叶满地中听琴,曲江踏青时和那个颀长的少年走在江畔树下的情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眼泪不知不觉夺眶而出。眼看跑过了回廊,却重重地撞在一人身上,接着便听到一声男人的粗声怒喝:“这是干什么!”银屏摔倒在草地上,喘着粗气抬眼一看,也是一震。面前竟是满面怒色的天子,想来刚才是他本能地推了一下自己。旁边却有人把她扶起,银屏这一惊可又是非同小可,扶起她的那人竟是海陵王妃,此时已能看出腹部明显隆起。银屏忙低声说:“杨娘娘,您别扶我,小心身子。”称心的话从她心头掠过,天子和海陵王妃竟不带随从走在一起?她正愣怔间,谢阿监和宫人已经追了过来。李世民愤怒地喝道:“你们在做什么?”谢阿监的慌乱稍纵即逝:“回禀陛下,陈娘子玩心重,我们怕她有个意外,就追过来了。”海陵王妃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陛下,您息怒,保重龙体,看小娘子吓得满脸都是泪了。”李世民余怒未息,喝道:“你起来说话!”银屏站起,低着头的她却无意中看到海陵王妃拽着李世民的袍袖。
她不自觉地摆弄了下衣角,李世民问道:“你那衣带上系的是什么?”银屏一咬牙:“回陛下,是砒霜。”李世民的脸色不觉一变,谢阿监喝道:“陛下,容我将这个大逆不道之人拿下!”海陵王妃两腿一软,跪倒在地,死死抓住天子袍袖:“陛下!陛下仁德,且问清楚缘故。”李世民沉默一晌,对谢阿监说:“你们先下去。”他示意海陵王妃起身,自己顺势坐在回廊上,才又开口:“你居然带毒药来见朕,想做什么?!”银屏不易觉察地擦了擦鬓边冷汗,竭力保持着平淡的语气:“不全算是毒药。用量合适,也可以救人。”她看到海陵王妃满脸焦急之色,却又不知道此时自己到底如何说才好。此时,回廊那头却隐隐传来人声,来人走近,银屏看清楚正是皇后和太子,想必是母子俩很久不见一起出来散散心,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敛去。银屏看到李世民脸色发白,突然心里一亮。一对明面上的恩爱夫妻,做丈夫的却在妻子孕期让孀居的弟媳怀了身孕.....这得有多尴尬?她不敢抬眼。李世民站起,迎出几步。长孙皇后显然也是看到了海陵王妃的孕相,脸色稍稍苍白。正在这会儿,湖边又跑来几个禁军卫士,银屏看清楚打头的正是穿深绿色缺胯袍带佩刀的秦山,秦山也同时发现了李世民,两人同时脸色大变。带着兵器到御前,这祸可闯得不小。秦山忙解下佩刀,跪倒在天子面前,银屏紧张地一起跪倒,倒把李世民弄得一怔。
待看清秦山那张气色不太好的脸,李世民喝道:“秦怀玉,你可知罪!”顿时气氛变得万分紧张,银屏煞白着脸看了看秦山,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话来。秦山低声回答:“臣刚刚听说西海边有事,直接就奔过来了,冲撞了陛下,愿领责罚。”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太子小心地开口:“父皇,儿臣看来,秦校尉这是无心之失,还请父皇息怒。”李世民这才想起来问太子:“你是带着你母后来散心的么?”李承乾答:“是的。母后刚才正和儿臣说起,聘苏氏为妃的事情。”长孙皇后忙说:“是的。前几日听命妇们说起,苏氏近日身体微有抱恙,正和承乾说到大婚后选几个懂医道的宫人去侍奉。”李世民说:“这事还不简单。”
李世民按了按自己的额头,盯着秦山看了一晌,斥道:“还不快起来!”接着又转头对银屏说:“你俩今天是约好了一起来找麻烦的么?你也起来!”他沉声说道:“若要交给大理寺按律处置,你这脑袋砍了不足惜,还得连累一干人丢掉性命。怎么处罚,让柴绍将军决定。”秦山迟疑着站起身来,却没有挪动脚步。李世民又问银屏:“你又是怎么回事?皇后娘娘在此,有什么事不妨直说。”皇后微笑着说:“是啊,陈娘子,今日哭成这样,是受了什么委屈?说出来,本宫给你做主。”银屏强忍泪水:“娘娘,我阿爷他,他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实在不能留下啊。”皇后一怔,海陵王妃在旁道:“娘娘自会为你做主,莫哭。”李世民也是一怔,问:“莫非你家遭遇了什么变故?”银屏含着泪说:“前朝战乱的时候,母亲和其他兄姐不幸遭难了,父亲没有再娶,独自抚养我长大。”李世民同情地点点头,却又一皱眉:“我看你刚才寻死觅活的,年幼无知,你这是要陷朕于不仁不义么!”
秦山紧张地看着银屏,却碰到了一旁海陵王妃的目光,他觉得她虽然温柔可亲,看自己却总像是带了几分审视和戒备。皇后温和地道:“陛下,这是我的不是。本来留下与否,要看陈娘子自己意思。姑娘年纪小,可能阿监们说话的时候把她吓住了。”李世民摆了摆手:“大唐以孝治国,这事确实不能勉强。陈娘子,这段时间你师父和你尽心尽力,朕是知道的。”突然间,太子插嘴:“父皇,那么能请陈娘子为东宫带几个徒弟吗?以便将来侍奉太子妃。”太子这话一出口,几个人皆是表情微妙。李世民问银屏:“陈娘子意下如何?”银屏看了一眼太子,见他面带微笑,神态甚是可亲,没有天子的脸那么吓人,加上突然想起称心说过的将要去东宫的事,在场其他人的表情又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答应:“殿下若不嫌弃,自当效劳。”她突然又是一跪:“陛下,秦将军忘了佩刀的事情是因我而起,求您罚我,莫要再罚他了。”还不等天子开口,秦山急了:“这是军人的事情,我犯了律令,这事和你没关系。”李世民看了两人一眼:“朕说过了,这事由柴绍来定。陈娘子为东宫教医女的事情,皇后安排即可。”正说话间,内侍过来奏道:“陛下,尚书右丞魏征求见。”李世民叹息一声:“朕得走了。”银屏惴惴不安地看着李世民离去,竟觉得他的姿态有几分如释重负。她用袖口擦了一下额角冷汗,心说,今日若再呆下去,真想不出他要如何向皇后交待海陵王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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