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故事发生在一个遥远的星球,遥远的世界。它从未入过谁的梦,或者以某种奇幻般的冒险经历现身在这里。值得高兴的是,它也并不羞怯,非要将自己百般隐藏。因此,它还是被敏锐地捕捉到,带来至众人面前,讲述起它所知道的一切。

“首先,我要声明:”它说。它高高举起了食指,环顾四座,表情是那么骄傲,又带着些蔑视。仿佛它已经受够了愚钝者的质疑,和他们自以为是的嘲笑:“未尝见过世界全貌的人总爱提出这些疑问,他们实在无法适应这样的思维方式,所以我不得不时时强调——当然,请不要误会,我亲爱的朋友们——我所说此言绝无鄙夷和讽刺之意,只是一个时常被质疑、被抨击者的小小无奈。”

它将双手按在胸前,目光中流露出恳切和诚挚:“见惯了世界的人都知晓这样一个真理:世界间有着极大量的相似,和极大量的不同,这并不冲突。因为,尽管初次听到这句话的人都十分震惊,且难以置信,但我们确确实实是同样的人。我们由同样的善良、理性、悲悯等美好品质,和嫉妒、残忍、愤怒等卑劣构成。不、不,我所说的同样并非指它们是等量的,而是说这些是相近的东西,它们构成了所有世界的一切。因此,也许我们有着不同的物理规律、不同的数学规则,就像同一个世界的天体也会拥有不同的引力,但数学和物理都毫无例外的存在。天哪!这就是世界的魅力,世界有其自己的规矩!”

“哦!”它的情绪十分激动,但突然又冷静下来,像是被不存在的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因而蹙着眉变得略有些忧愁,“可这也会带来些麻烦。我无法用我的语言、我的用词来向你们讲述故事。尽管我非常愿意,因为这更能令你们信服,然而我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是自然,我又怎能违逆世界的规矩呢?所以,请多多包容我,我的朋友,我只能如此无礼地讲述这个故事。我简直无法想象,一定又会有许许多多未曾看见过这个世界的人,跳出来质疑我、揣测我,试图从我疲惫了,而有些胡言乱语的字句中抠出纰漏来。”

不过很快,它又打起了精神,握紧拳头高举过头顶:“但,我的朋友们!我发誓:或许疲惫会夺走我思考的力气,使我的遣词造句失去严谨,我却从不会胡说八道,使其与真相偏离分毫。因为,我愿意将此事讲述出来,哪怕遭受我早已习惯的待遇。这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些悲壮的故事从不该被埋没。”

我不想承认,虽然它一开始就这样强调,但我非常确信,它一定是厌恶并且鄙夷这些人的。而不巧的是,我恰恰就在这个人群里,是它口中自以为是的人。因为我无法完全认同它的话,无法相信这样一个故事竟真实存在。所以我认真盯着它,认真倾听着,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那是行历1329年,在西北大陆的逍遥落。

明媚的藤黄清光编结成一只萤火虫,从山林深处飞来,跨过远洋和大陆,钻进蒙着风布的窗棂。这一点娇黄在漆黑的案头落下,惊动了和清。他收整书册,挑着指尖一簇明绿,在桌面上画出解码符纹。萤火虫受召跃进符纹里,清光沿着纹路流淌,映入它体内暗藏的关窍,悄然隐没其中。藤黄的身形在清气拆解下融化,散成一片小字洒在桌上。

他扫了一眼,拂掌把符纹擦去。失佚的光粒转眼跌进空中,被风吹入他的梦,跟着一路远行,歇息在逍遥落简朴的驿馆。待到天将亮,又从僻静的角落跳出,推他坠离梦境。

他收拾了房间出门,正见明雨倚栏立着,回头同他打招呼说笑,等着一道往总府去。于是和清纵目远眺。今日恰值春分,逍遥落也是暖阳高照、晴空万里,使人不觉添满一腔的好心情。

行历1329年的天界。

坐落在寥廓穹宇上的缥缈云天,有浩荡浑厚的云海聚成山石,嶙峋嵯峨拔地而起,压下一道雄壮山脉借来作天梯。绵延横亘数万余里,皎洁白皑难见半分杂色。山外,清澈的雾气缭绕着,团成湖泊江河。有游鱼通体剔透晶莹,或浮或潜,映得水中光耀陆离。避开峰峦崔巍,磅礴云气自山间泻下,劈开两岸相对的高崖,汇入奔腾不息的汪洋云海。

沿途有倒悬山间的瀑布,让天半尺的绝巘,水波安澜的秀湖,辽远无垠的旷野……稍山矮势低些,便有花红柳绿、芳草萋藂,你挨我挤地铺满大地。这里的草木不似常处,从质朴敦实的根茎中生出的是流光烁烁的枝叶,五光十色宛若盛装着星河,向四面八方恣意舒展着。叶面润泽澄净,当间脉络明晰可辨,直至最纤细的末杪,都充盈着耀耀清光。

山水怡然中,一座雕花凿纹的细白石桥穿云而过,依势连绵蜿蜒横架整个天界。又随山脉河流分出无数支道,铺进天界每个偏奥僻静的角落。桥上两侧各嵌有一排“回归石”,当石中吞吐的清光逐渐褪去黝黑,仅余足以混入云中的洁白,天界便到了辰时。

婍丽从家中出来,正遇上邻居本周轮休,赶回司里帮忙。不知是为有片刻消闲,还是为有新活儿去张忙,她一改往日的严肃,脸上难得有些笑意。见婍丽也刚出门,还不等她开口就先同她问好,并提醒道:“各院已经忙起来了,近几月要用车的话,记得避开主干道。”说完,又不等道别,便匆匆拎着手提包离开。

婍丽不由地哑然失笑,出公寓后径直从临桥公园斜插过去。园中木桥、石阶、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到处是接到通知回去帮忙的人。没走多远就陆续有人从身后快步追上来,简单问声好赶超到前面。她干脆岔进小路,沿着醉风铃围起的田垄闯进一家院落,在此休憩少顷,等路上步履仓促的人们过去再启程。

院子的主人尚在厨屋里忙碌,没听到踏在雪石上的脚步声,被她突然开窗吓了一跳。她倚在窗边向前辈招手问好,窗下是一盆刚出炉的西橘饼干,酸酸甜甜的香气正钻进鼻子。她笑说着“我吃一个”,伸手捞了一块出来。前辈头也不回让她随便吃,把案板上的生面团用模具压出形,送进烤箱。才腾出手来拿纸袋,将不同口味形状的饼干混装成一包,封了口递给她。又另拿一个纸袋问:“我刚还烤了些新月面包,也给你装点?”

婍丽一迭声答应,和他扯了会儿闲篇,看路上行人渐稀,便连吃带拿地道别,重新回到碎石小径。她慢跑过木桥,踩着花坛边石从草丛里抄近道,弯着腰自行道树下钻出来。

各院的人手果然能调都调了,还没看见往界桥,就有喧闹人声隔着树影送到面前。桥上参差不齐分成两排车队,装载着大大小小的石柱、石环,从广脉平原出来,源源不断地运去景山。每车有一至二人跟着,坐在车斗围栏上,可以互相串车前前后后地跑。几个人扎在一堆儿,吃着零食饮料嬉笑玩耍,比春游踏青还热闹。她无意凑进车流里搅乱,只在桥外顺着路慢慢走。运载车从身旁呼啸而过,偶有熟人看到她,拉着长音挥手打招呼。她刚抬起手,对方就扬长而去,只剩个影子和一阵轻快的笑声。

她颇感好笑地摇摇头,忽然有人高喊着她的名字靠上近前。回头看时,一个男青年踩着滑板,凭清光垫起一层空气悬在石栏上,阒寂溜过来。骤然跃下,把滑板背到身后。她挑眉问:“允荒,你今天也有排班吗?”说着指向他身后补充,“先生看到了要训你的。”

允荒冲她眨眨眼,嬉笑道:“现在兀云山大节,先生脾气可好了,什么事都不管。”一边炫耀起手里的布袋,从中掏出些果子和糕点零食分给婍丽,又从她的袋子里倒了小半饼干进来,感叹说,“今年大节办得可隆重了!本来每年都是兀云山最早开始,附近的先生们都会去玩,今年连离得远的沁水的秾先生和长河的古兰先生也去了。听说下午大旻山的危先生也要到,还会拉公明先生一起,他可长年不出门的。”

婍丽翻拣着他捎回来的糕点,果然许多都是别地样式,一时吃惊:“今年都这么给面子?那我手头的事结束了也要过去看看。”允荒附和着说“可不是”。有一晃沉默,突然用肩膀扛她,压低声音道:“不止如此,公度先生和花昵先生这对老冤家也在,说是上周就到了,等着大节呢。”

“怎么突然都这么爱过节?”婍丽有些讶异。还不及深思,往界桥的分岔路口便来在面前。她抬手挥别允荒,就势反掌一转,食指俶尔多出一枚银白戒环。錾刻的纹路已被点亮,生发出桃红幽光。路边一排车位中,一辆雕窗画盖的海青厢车闻光驶来,悠悠然行上路肩停至她面前。

婍丽乘车朝着旷野尽头驶去,约走过大半路程,一座云山乍然耸起,设下万仞绝崖隐天蔽日。夹岸峰峦张开一道裂隙,其中深不见底、云雾穷绝。往界桥随着山势急剧陡峭,逶迤转入山阿,紧贴一侧岩壁向前铺陈。直至最深的云凹处,三面绝巘融进天际,星灰石砖铺出两段数十级的楼梯。拾级而上是一座砖石垒砌,层层雕栏环护的圆台,中央立着恢弘庄重的牌楼。由一整块巨石凿成,通体浑白,默默洋溢着祥和之气。一方镶金白玉匾额高悬其首,占去仅有的半分颜色,却空空荡荡未镌一字。

她将厢车停在阶下,独自登上高台等候。不久,石柱间华光浮现,隐匿柱表的细纹牵出无数条清丝,穿插连结成一道法阵。伴着一团松霜气息弥散,阵法徐徐消退,两位陌生男士出现在牌楼中。

她从佩囊里抽出管石,合掌展开一块八寸大小的荧屏,屏幕上二人的信息精准详尽。其中一位内衬净面白布衣,有苍蓝缚膊收住袖口,外套鷃蓝长衫,特裁改去一袖将右臂袒着。下身穿着玄青长裤,配一双牛皮短靴。长发只用翠绳在脑后一绑,于青丝中透露些微明绿,同碧绿的眼眸相映,衬出许多潇洒狂放来。名为和清,三十四岁,冠姓无氏。隶属世家秋部,社会安全院特勤司,行动代号收云。

另一位留着乌黑的短发,有碎发垂在额前,与黝黑眼瞳相得益彰,望之无尽乖巧斯文。身上也穿纯黑皮夹克,里面套件净白半袖,腿上是洒白的暗灰牛仔裤,再加上双黑色长筒皮靴。唯有手腕处一对掐丝水云纹银托白玉镯,掩进袖口若隐若现,别有一番意趣。本是沙家后人,同属社安院特勤司,行动代号明雨。

确认身份后,婍丽收回管石,微笑说道:“欢迎来到天界,我是婍丽。两位请随我来。”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