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风拂面之际,连通京城与陪都的官道上仍旧车来车往。与往年不同的是,就在距离吴家庄七里之外的地方,有一家新建的客栈拔地而起,其门匾上的“鸬鹚客栈”四个楷体大字,还是大有来头的。

早在大前年的春天,已在宫里服役数十年的吴聪,就以年过花甲,体力不支为由,向圣上请求放自己出宫养老。圣上却一直舍不得他离去,直到前年夏天,才肯放他回乡,并赏了三十五箱金银细软。

而他深知坐吃山空的道理,不免起了经营宿店之意,便用这些御赐之物,再赔上自己半生的积蓄,四处购买建材,又亲自物色匠人,再寻了一处风水宝地,于去年秋天破土奠基,此后日日赶工,于今年冬天竣工完毕。

末了,他便入宫求来圣上的墨宝,再请匠人照着这份墨宝打了一块门匾,并悬挂起来作为招牌。而这份招牌,正是方圆十里之内的独一份殊荣。

与此同时,季伯纶还是方圆十里之内,最为年轻的老板娘。然而,吴聪是个太监,又已年老,她却才二十出头,旁人一旦议论起来,未免会有几分猜测,几分探究,甚至还有几分鄙夷。更有那等好事之人,东一打听,西一打听,果真就打探到了这对夫妇的前因后缘。

原来,季伯纶十五六岁时,家乡发生了瘟疫,父母、祖父母相继去世。彼时,她的叔父季老男已有十七八岁,正值壮年,不愁没有攒钱的路子,却因身无分文,又急着埋葬几位大人,便预备把三个侄女都卖了换钱。幸而他还有几分良心,不曾打算把她们卖入花街柳巷,只想让她们给大户奴仆为妻,或给财主老爷为妾,或给官家小姐为婢。

得知此事后,为了不让十三四岁的二妹季仲纶、十一二岁的三妹季叔纶也被卖掉,季伯纶便哀求季老男道:“听说有的太监会买民女为妻妾,出价远远高于其他人家。不若将我卖给太监,换来的钱,不但足够埋葬几位大人,还有富余为叔父成家立业,如此一来,叔父便不必将二妹、三妹也卖了,姑且为她们找个好人家,也算全了大家今世的叔侄情分。”

季老男当即应承了,于是带着季伯纶去了京城,托了媒人代为相看。

说来也巧,当时的吴聪已有出宫养老,娶妻立嗣的打算,又因与他对食的老宫女不想出宫,那些出了宫的老宫女也不乐意嫁给太监,便也托了牙行代为说媒。

虽然太监效仿常人娶妻立嗣,在当下并非奇闻异事,可愿意嫁给太监的姑娘并不多;而季伯纶虽然年轻貌美,却非绝色佳人,愿意解其艰难的人同样很少。于是二人都不能在此交易中挑肥拣瘦的,只见了一次面,就定下了亲事,又花了一年的功夫做全了三拜之礼,就此成了一对假凤虚凰。

外人不知道的是,自成亲以来,季伯纶没少闹着要抱养子嗣,曾与吴聪说道:“再不立嗣,这家业可要给谁承继呢?等老爷走了,万一吴家为了这份家业闹起官司,我一个无夫无子的寡妇,注定斗不过他们的!到了那时,我便只有死路一条了!我若是无牵无挂的也就罢了,可是,为老爷抚养嗣子,便是我报答老爷的唯一之法了,哪里能不管不顾地舍去性命呢?还请老爷心疼我一二,赶紧给我立个嗣罢!”言语间,大有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的意思。

后来吴聪又问季伯纶道:“等我死了,你难道就不会嫁个与你年纪相当的后生?”

季伯纶当时这样回复道:“老话说,宁嫁老头,不嫁小猴。与我年纪相当的后生,绝不会有老爷的那份心胸,去帮扶我那两个没甚出息的妹夫,更不会像老爷这样把我当作孙女一般疼爱。如此一来,我又怎么会看得上他?”

如此种种,吴聪才敢让季伯纶管人、管钱、管物,自己只管对外的应酬往来,偶尔去一趟京城交际,好教人知道,自家的客栈可是有靠山的,容不得那等宵小之人撒野。

就这样,夫妇俩带着一众伙计把客栈搞得井井有条,自开业以来,每日都有达官贵人投宿。虽然不敢说日进一斗金,夜进一斗银倒也不在话下。

只是,无后的心病始终横亘在吴聪的心头。及至清明那日,他带着季伯纶给父母扫墓,正好与弟弟吴耵、弟媳年氏碰上了面。

等扫墓完毕,他便请了他们到翡翠阁吃饭喝酒。酒过三巡,他便抱怨道:“当年我出宫前,就给你娶了三个小妾,原指望你和她们生个带把的出来,再过继给我。谁知到了现在,我连个胎毛的影子也没见着!”而后质问道,“可是弟妹不许你碰她们?”说罢,便白了年氏一眼。

吴耵忙道:“这事与我娘子没有什么关系。”而后解释道,“哥哥可要明白,我也是年过花甲的人了,在这方面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又小心翼翼地嘲笑道,“怪只怪,哥哥当年入宫之前,没先搞个儿子出来!”

话音未落,吴聪已沉下了脸,此时便颤抖着声音斥责道:“当年我们家穷成那个样子,哪里娶得起媳妇?后来我便想着,与其两个人都绝后,不如单我一个人绝后也就罢了,这才狠下心肠进了宫,换来的银钱,都给你成家立业了,你如今却要这样嘲笑我,可有良心么?”说话间,声音越来越大,脸色越来越黑,眼白越来越红,脖子越来越粗,拳头越来越紧,青筋越来越明。

吴耵见状,便不敢再漫不经心,忙起身作了个揖,却又小心翼翼地辩驳道:“当年哥哥入宫后,也不早点张罗此事,这才有了今日的烦恼。我方才说的那些话,其实是笑哥哥没有成算,并不是笑哥哥入宫。”

紧接着,年氏也起了身附和道:“都是自家兄弟,说话便难免不过心不过脑的,不成想教哥哥误会了!还请哥哥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们公婆两个,这就给你赔罪!”说罢,便与吴耵各斟了一盏酒,并一饮而尽。

季伯纶原本不敢插嘴,直到此时,才敢劝解道:“小叔虽然无礼,却也赔罪了,老爷就不必再和小叔一般见识了,快消消气罢!”一面说,一面抚摸着吴聪的胸口。

吴聪这才渐渐地缓和了脸色,等气顺了些,便让吴耵及年氏重新坐下了,又解释道:“我虽然是圣上的褓父,那些年却也不是处处方便的。若不是圣上登了基,让我有了更多的闲功夫,你嫂子还进不了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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